第十三章(3 / 3)

荀玉便趁此全說了:“自那日會稽盜賊之事後,建業便有風傳,周家小郎君施救於遇劫眾人,然三公主卻不顧恩義,拒絕施援於周郎君,建業流傳三公主刻薄寡義,言辭十分難聽。”

“伽羅雖略施小計傳話於朕聽,但阿奴是她妹妹,伽羅不會做這等絕事。”曹致撫掌,並未大發雷霆,然原本就清冷的嗓音裏添了一絲凜意:“隻不過一個小小女郎,自以為聰明,卻不知真正人上之人,不必任何手段,一番刀斧,人便永遠說不出話來。”

荀玉拜伏在地,絕對地忠心於曹致:“陛下說得極是。”

曹致撫了撫卷在腳下的銜蟬奴,反令荀玉:“明日讓阿奴來太極殿一趟。”

曹嫿未因此事受罰,照樣日日打理她的各式發髻,聽貼身的宮人說道陛下傳了三公主,她反往飛天流雲髻裏笑眯眯地插了支酷似曹姽眼眸的琉璃蜻蜓簪。

她努努嘴道:“母親不過說她兩句,說不得阿奴還撿個大便宜,那王慕之不管是個什麼東西,偏投生在王家。若日日對著,總比那對碧色玻璃盞好看些,給我扔了去!”

曹姽不知周威竟跪在太極殿前,聽大虎說他的腿上還未大好,曹姽見他時周威不知已跪了多久,他一言不發直挺挺地跪著,曹姽縱是走過也目不斜視,身上卻似糟了夏日的暴雨,汗濕了重身。

見此景,曹姽急急便闖入了東堂,母親極少在式乾殿之外召見他們這些子女,她心裏不由犯怵,東堂乃是議國政的地方,曹姽不知自己何時犯過了大事。

曹致並未一板一眼地處理政事,曹姽進去時,她正拿著一個色彩鮮豔、牛皮蒙成的小巧鞠球逗著銜蟬奴,荀玉宣了曹姽進來,她也無所謂被看見,信手將鞠球一扔,銜蟬奴跟著那小球竄到了隔室,自顧自地玩起來。

曹姽待著的地方,它也不會主動靠近。

母女說話,雖不親密,卻並不耍心眼,曹致正身坐下,望著下首的幺女:“當日是你言明不救周威?”

曹姽原本就在猜母親召見的用意,又見周威長跪在外,心裏早猜得八九不離十,便直直跪下:“是!”

曹致並無絲毫怪罪的意思,仿佛是個隻想知道女兒所思所想的母親:“為何說那樣的話?你不怕人說你是反複小人?”

是她不願意救周威的話?還是威脅王慕之不要動周威的話?曹姽不解,便兩者皆答:“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女兒沒什麼解釋的。”

見曹致不說話,曹姽大著膽子陳情道:“女兒的弩機乃是父親所贈,雖是銅製,製式卻與母親禦用之物未有不同。白虎腹中隻有三箭,我若是拿這三箭解周威之困,今日大概並不能在式乾殿回話。阿爺從小教我,三箭不出匣,出匣定乾坤。周威是個好男兒,他若不是自己逃出,女兒不會救他!”

“小人不會理會你的所圖,你當日說話若像伽羅那般……”曹致有些煩躁,自己截斷了話頭:“也罷,你若行事如伽羅,你便不是你。”

曹姽聽這話更像自言自語,但她聽得懂母親並未怪罪,就想該為周威求個情。

不料曹致似乎知道她所想,不欲多言就讓荀玉帶她出去,曹姽在廊下遇見了慕容傀。慕容傀難得進台城,曹姽便撲上去抱著自家阿爺的腰,慕容傀想她才惹事,若是將她帶出去,唯恐曹致又要生氣。曹姽也乖覺,不求他事就求讓周威快些回去躺著養傷。

慕容傀大笑捏她臉蛋:“我家小阿奴莫不是擔憂心上人?”

曹姽沒好氣地拍開那隻大掌,一本正經地道:“阿爺莫胡說,你答應我讓周威早些離開就是了。”

“好!好!阿爺不說!”慕容傀有些鬱悶。

再看阿奴,早像草原上的鳥兒飛出老遠了。

荀玉照舊還是一臉的不歡迎,慕容傀視她為無物,大喇喇歪坐在式乾殿榻上。他身上皮袍內鎧,泛著一股皮毛的濃鬱氣味,配著荀玉才燃的玉山香,變成一股難以言喻的怪味兒。

曹致微不可見地皺眉,銜蟬奴瞅著曹姽離開,正想膩回女帝身邊,在慕容傀身前躊躇不進。兩人一貓對峙片刻,慕容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鐵鉗般的手牢牢揪住銜蟬奴的尾巴擲了出去。貓兒慘叫一聲,卻於遠處安然落地,終究不敢再靠近,而是蜷縮起來舔著尾端的皮毛。

慕容傀滿意荀玉沒有闖進來,這是他這一生中,少有地讚賞荀玉的時刻。

“你又招男人進宮?十六歲的有什麼嚼頭?”

曹姽原本摩挲著腰間金扣,如今金扣被重重一捏扣不上了:“近日建業城外莫名多了野豬,你可是要把遼東行獵搬到南邊來?”

慕容傀見她挑明,便大喇喇承認:“我不好與小女子計較,卻也懂子不教、父之過,陸茂教不好子女,我便教教他。”

曹致很想問他一句既然子不教、父之過,他自己就把阿奴慣成那副樣子?

“伽羅故意讓人傳話,朕觀阿奴雖關心周威,卻未有什麼逾越的情分。”她瞥了一眼案上壓了許久的新科授官名錄,王慕之赫然便是新任太子洗馬:“朕看伽羅的想法有幾分可信。”

“哼,那個王小兒不過才幾歲,就知到處招惹女人惹事生非,我前幾日特地去見了見,身上沒有幾兩肉,以後怎麼保護阿奴?”

曹致想說王家勢大,想說王道之雖有私心,於國事上卻是個可靠的人,曹致勢必提攜他更進一步。如果真的要從豪族中選出一人,她寧願那人是王道之,可慕容傀完全與她南轅北轍:“這等熏香敷粉的小兒,待我擒他上遼東,日日騎馬,頓頓吃肉,保管養得膘肥體壯。若他不樂意我家阿奴,我就把他剝光了關在臨秋齋,他們這等人最是愛麵子,不怕不就範。隻要阿奴喜歡,我就整到這小子服。”

曹致深吸一口氣,又慢慢按捺下去:“你既然找了那麼多野豬,不如幫朕一個忙?”

慕容傀並不是蠢人,他進門一見曹致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奏疏,便知是一個人的傑作:“庾希那混賬老兒,別人當他剛正不阿、清高自賞,卻不知此人最是奸猾。這麼多年,庾家總算托了伽羅和阿奴的福,可以同那陳郡謝氏鬥上一鬥。”

曹姽聽慕容傀終於正色與她談國事,心裏到底鬆了口氣:“他們能鬥便好,隻怕庾氏無能無力,你知朕早想合並黃白藉,天下再不分僑民土著,如此將關中一帶塢堡全數收複,複業不過百年間。”

她的心願慕容傀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可他一直想問問曹姽可知人這一生不過百年,甚至連五十年都難。

他複換上笑嘻嘻的臉,擠在黝黑粗獷的臉上說不出的怪異,讓曹致的鼻端又敏感地捕捉到毛皮的味道:“為夫若幫這個忙,致兒你就不該留那小郎君了吧。”

曹姽本不意多折磨周威,歸根結底,做臣子的未保護好皇家,便是大錯,不管緣由。外頭留言又烈,全是曹姽對周威見死不救,她默許周威在台城跪上這小半時辰,一是消減了周氏因留言而起的惶恐,二是阿奴前來覲見後周威便免跪,旁人當她求了情,多少可以挽回些名聲。

周威進來謝恩的時候,荀玉還特地帶來台城內的醫官,好給他及時看傷。

曹致原本待周威若子侄,隻是慕容傀跑到她麵前說了那麼一席話,讓她再看周威便不得勁,叮囑了幾句便打發了。周威不知帝心,越發誠惶誠恐,周氏一門往後數年極其盡心,倒是一件因禍得福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