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了?”曹姽像是沒聽明白,眨眨玲瓏剔透的雙眼,又眨眨眼:“你說你餓了?”
曹姽幼年就曾隨慕容傀在遼東騎馬行獵,即便惡劣天氣,彎弓射雕亦不在話下。然每年春日冰雪初融,山上餓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白狼群就會下山獵食。這時慕容傀就會把曹姽抱在懷中,告誡她這時候千萬不要擅自出去行獵,小娃娃見到白狼王準會被嚇掉魂兒。
對,狼,就是狼準沒錯!
曹姽下意識握住頸上的白狼睡,不管它是不是真有辟邪神效,父親在單單大嶺力戰所向披靡的白狼王得來這顆白狼睡,她此刻便相信它是有用的,何況她東魏三公主豈能在一個賤奴麵前示弱。
那可惡的奴隸看著她的動作,餓狼一樣的眼珠似乎也識破她的內心所想,那個裝著種種藥粉的小小囊袋順著他的指尖滑下去,極輕的“啪嗒”一聲摔進泥地裏,瑞獸連雲的孔雀紋錦緞刺繡頓時髒汙一片,仿佛在哭泣自己慘遭玷汙的命運。
他明明什麼都沒說,但是曹姽就是知道他的意思,那雙野獸般的眼珠分明閃動著:沒有吃的,一切都免談。
奴隸阿攬從小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他連做佃戶的命也沒有,隻是主人田莊裏養的一條狗。
他走了幾個月上千裏的路,前五百裏他與麥餅糠湯為伍,後五百裏與魚幹豆子相伴。麥餅像石,魚幹似土,首入雙枷,腳戴鐐銬,後背負著一個隨時都會死掉的流徙少年。
阿攬在濃密不得剃的胡須後齜了齜牙,想著同村那個奸詐的漢人小子,真得感謝他把自己偷出去賣了個好價錢。
那可是五百魏五銖,阿攬這輩子還沒見到過那麼多錢!若是可以,阿攬也會選擇賣了自己,隻要一頓飽飯就行。
眼前這個小公主,驕傲蠻氣,像是初春樹枝上的第一片嫩葉,紮手得很,卻青蔥得仿佛有露珠要滴下。
阿攬咽了咽喉頭,心想:她會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吧!
曹姽氣怒地看著那隻被扔在地上的囊袋,把臂彎上的籃子毫不雅觀地晃了晃,發現裏麵還有陶器相碰的聲音。
她想起大虎每日午後都會給自己熬一道湯羹,既是平時自己吃慣的,她並沒覺得有什麼可惜,但是叫她輕易拿來給一個奴隸填飽肚子又心有不甘。
於是曹姽故意將瓦罐拿出,這裏頭是素日她慣用的開胃湯羹,名曰如意菜的那道。
一離了籃子,拿掉陶罐蓋子,湯羹便香氣撲鼻。而且散發出來的味道並非是調味醬汁的那種濃厚淳鬱的芳香,而是來自食物本身的,那種輕靈飄蕩又勾人饞蟲的微妙滋味,眼見著周遭幾個大漢都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曹姽得意一笑,右手拿著陶罐,左手拿著龍首青玉小勺晃了晃道:“呐,你看到了吧。本公主賞你吃的,但是若你吃飽了飯,卻沒有照顧好沈洛,嶺南道一路艱難險阻,本公主也可以讓你比先前難過千百倍。”
她一邊得意洋洋地威脅挑釁眼前人,一邊還陶醉地欣賞那奴隸僅露出的兩眼中,對食物的露骨渴望。
可曹姽是從未見過何為饑餓的人,因她沒有挨餓過。她也沒有想過饑餓對人會造成何種的影響,那奴隸根本當隻她的話是耳邊小溪流水,兩眼單單盯著陶罐放光。
待曹姽反應過來,右手上早已空空,正待補救,隻見奴隸大漢頭一仰,湯羹瀉下一道瀟灑流暢的銀白色弧線,涓滴不剩地流進了那張有森森白牙的口裏。
這變故讓曹姽驚得輕呼一聲,左手捏著那把僅存的龍首青玉小勺尤為可笑,就連大虎小虎都怔楞在當場,大虎手一抖,甘蔗汁就差一些便要全數糊在沈洛臉上。
像是在嘲笑色厲內荏的曹姽,那奴隸還意猶未盡地發出嚐吮的“吸溜”之聲,豪邁痛飲之後,他用唯一自由的那隻手把空了的陶罐扔到一邊,那內造器皿發出“骨碌碌”的滾地脆響壽終正寢,然後他甚至意態誇大地抹抹嘴,又咧著口白牙道:“這湯羹好滋味,值得阿洛的性命!”
曹姽想把鞭子拾起來給這個膽大妄為的人一記厲害的,卻突地想起自己才痛罵過虐奴的官兵,不好即刻出爾反爾。想上前幹脆給甩個巴掌,卻不知那黏稠成一團的胡子頭發裏藏著多少虱子,要是爬到自己身上如何是好。她心想要不幹脆踹上一腳,可思及那奴隸渾身石頭一樣的硬肉和先前沒討著好的黑臉大漢,又打消了主意。
她不耐煩地吩咐軍士:“上枷!上枷!”
奴隸大漢那隻造孽的手終於不會再作惡了,曹姽這才昂起下巴道:“算你命好,這輩子嚐了一次如意菜羹,你這等胡奴往後就在夢裏回味這滋味兒吧!”
人道是由奢入儉難,隻怕這胡兒往後再吃那幹糧,無論如何都咽不下肚。
不想那奴隸頭手都在枷內,卻自然得仿佛穿著褒衣博帶,對曹姽的諷刺充耳不聞,反而大聲道:“公主千金之軀,隻怕不知道如意菜就是豆芽,拿豆子泡泡就能得食。如此便謝過殿下,往後每食如意羹,都忘不了今日之賜。”
“你!”曹姽數擊落空,顧不得惱怒,大惑不解地問大虎:“他說得可是真的?”
大虎看公主和卑賤之人你一言我一語,完全不顧體統,幾乎急得要厥過去。這羹是如意菜沒錯,隻是裏頭添得是和如意菜長相甚為相似的南洋所進貢的“魚飛”,因三公主喜食此羹,陛下才把千金難得的海貨賞給了臨秋齋,現在可好,一大盅全進了這個不知尊卑姓名的奴隸嘴裏。
見大虎急得滿臉通紅,曹姽覺得自己甚是丟臉,這時沈洛已恢複了些許精神,眸子大張,這才囁嚅一句:“三公主?”
曹姽如蒙大赦,覺得沈洛清醒得甚是時候,就從小虎手上接過手巾給沈洛揩臉,手上照樣沒有輕重,沈洛強自忍著,慢慢就露出一張白皙還帶著少年稚氣的麵龐來。
曹姽記得他不過比自己才大兩三歲罷了,卻已然經曆了這世上至深的苦難,而這苦難是他的家人引起,由自己的母親所施加的,少年沈洛卻是誰也怪不得。
曹姽覺得自己的話怎樣都顯得蒼白無力:“藥我已交給了你的同伴,嶺南濕熱酷烈,但是人若是想要活,一定都能活下去。”
沈洛整個人都顯得幹癟巴巴,曹姽猜他體內定是連流淚的水都沒有,可他仍費盡力氣對自己笑了下:“公主放心,阿攬他是好人。”
“希望當真如你所說!不然本公主要他好看!”曹姽踱了兩步,打量被拴在一起的兩人,這時才想起被扔在地上的那個囊袋,她嫌棄掉在地上的東西,卻又躊躇著拾起,傲慢地對那個奴隸道:“張嘴!”
那大漢吃飽喝足,往後想必也不會再被同行軍士為難,正是輕鬆愜意好時光,竟真的張嘴,曹姽利眸一閃,兩指疾彈,就把那個囊袋塞進了那張嘴裏。
她正竊喜自己得逞,卻發覺有人比她動作更快。她手指尚不及回收,就被那口森森白牙咬住了。
曹姽渾身都似被定住一般,隻覺得那滋味兒說不上的難受,就是明明手指還沒被咬破,偏偏疼得厲害。且讓你知道若是妄自掙紮把手往外抽,牙口的主人便會真的咬下去。
曹姽疼得淚花直冒,隱忍著沒有出聲。
大虎撲上來,拿手上籃子劈頭蓋臉地砸那奴隸也沒讓他放手,一眾兵士和部曲自然也圍上來,那先前的黑臉大漢卻幸災樂禍道:“我昨日抽了他百來馬鞭都沒令他喊疼,如今公主娘娘這根手指怕是要做了雞腿兒啦!從前徐老六逮了隻烏龜,愣是咬住他手指不放,最後把烏□割了,卻也還是沒用,硬生生斷了一指,如今已改叫徐龜佬啦!”
曹姽實在被他說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大喊一聲:“你們都不準動,背過身散開去!”
正往外抽刀的部曲默默停住手,閑雜人等隻好走遠散開不看。曹姽慘然著一張小小白白的臉,悶聲道:“本公主說到做到,今日便繞了你,一切都不追究,且吩咐他們好吃好喝待你和沈洛,你就鬆口罷!”
那奴隸竟也不多糾纏,牙口一分便令曹姽逃出升天,隻是曹姽臨抽出時隻覺食指指尖一陣濕熱,仿佛是被什麼厚軟之物結結實實地卷過。再看那奴隸,又是一副得食湯羹般的滿足表情,仿佛咬的是什麼珍饈美味。
曹姽拒絕去想發生了什麼,隨意在下擺上把手指拭了拭,方才僵著臉對兵士道:“天色已晚,你們還不找地界驛站歇腳,莫不是想賴在皇家寺院的私地不成?”
有人心裏嘟囔了句這公主娘娘忒難伺候了,天色就要漆黑一片,這讓他們一行人是要往哪裏去才好。
恰在這時遠遠傳來鳥啼,隱約是雙禽,叫聲此起彼伏、纏綿不絕。大虎突然轉憂為喜,暗對曹姽道:“公主,是夏日裏玄武湖上鴛鴦在叫呢!太子新婚,您又歸家有望,正是好兆頭呐!”
曹姽雙手一擊掌,才感覺興奮,複又轉為失落:“等到本公主回台城,阿兄和嫂嫂就早不是新婚了。沒意思透了,回去回去!”
她臨去時不知為何下意識看了那奴隸一眼,不想那人也在看她。曹姽正尋思要不要摳了那雙亮得磣人的招子,那人卻帶著夜色將臨的詭秘及薄薄諷刺道:“公主,那並不是鴛鴦。”
曹姽皺眉,覺得興頭上被人一潑冷水澆到了底,就連那根指尖上都寒顫起來,一時大為不耐:“你一個北方的胡奴,也識得南地的水生禽鳥不成?”
那奴隸卻是胸有成竹的模樣,侃侃而道:“渭河邽山的洋水裏,有一種贏魚,魚有雙翼,叫聲猶如鴛鴦,平日極難得出現,一旦出現,不日必發大水。”
曹姽直直的一個激靈,她雖沒正經讀過幾本書,常為太子太師王攸所惱,然《山海經》卻是打發時間、獵奇嚇唬人的好東西,是以曹姽枕邊常伴。
因此她清楚記得《山海經·南山經》中記載:青丘之山,英水出焉,南流注於即翼之澤。其中多赤鱬,其狀如魚而人麵,其音如鴛鴦,見則其邑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