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3)

大水!曹姽猛地意識到自己遺漏了什麼。

她衝齡繼位,不過是因母親早逝,兄姐懼亡。而奪去曹修、曹嫿性命的元凶,便是承德十二年的一場遍及江左的大水災所引起的疫病。

那時自己居於台城,不知朝政瑣事,隻是知曉台城內的人一天天地擔心流民湧入建業周邊郡縣,而母親臉上的憂愁一日勝似一日,太極殿東堂的燭火通宵不熄,一片人心惶惶,多少豪族重臣寢食難安。

再之後台城便封閉,有病懨懨的宮人不斷被拖出去,她越發被拘在小小的臨秋齋。待到能出門,外頭已經改天換日,東魏曹氏能繼大統的,唯她一人。她明白自己不是儲君之才,然母親已是莫可奈何。

如果不想重蹈覆轍,那麼這次大水,就是十足的關鍵。

曹姽猛地握緊拳頭,突然找到了八部天龍令自己再曆其事的目的。她上一世毫不關心朝政,滿腦子隻有情愛,對發生的軍國大事所知甚少。然而隻大水這麼一件,卻足以改變往後一切的曆程,那麼也不枉自己重來一次。

大虎見曹姽不語,麵色難得凝重,便怯怯道:“公主,卑下之人妄言,怎可盡信?”

曹姽搖頭:“我不是信他,我是信我自己。”

她不能對大虎、小虎解釋自己怎麼會預知未來之事,隻是確定自己既然決定,就絕無更改的道理。

曹姽一卷袖子,伸手從小虎腰側錢袋拿出一根小小的鳳首雙金鉤,扔到那惹人眼的奴隸大漢懷裏,冷冷道:“本公主領了你的情了。”

又把身上餘下財貨散給眾軍士,算是打點妥當,曹姽便離開不提。

大虎、小虎走在傍晚的山路上,覺得公主的臉色正是前所未有的堅毅。

還是小虎活潑些,對於那鴛鴦叫聲之事也未放在心上,反而好奇道:“公主今日端的反常,怎就和一個卑賤的奴隸杠上了?”

曹姽此刻已沒有方才那麼衝動,她又回憶那人樣貌,卻似乎怎麼也記不得了,腦中隻有一雙獵人般誌在必得的眸子,或許這就是北邊胡人的通性,小虎其實並不期待她回答,曹姽卻突然兀自一笑回道:“那人的眼睛啊,和阿爺一般呢!”

曹姽出人意料地將母親的半年清修勒令順利完成,再回台城已是暑氣將去之時。

隻是秋日熱度難返,然她見到宮人往式乾殿來來回回送冰也覺反常,便問身邊特來迎接自己的曹嫿道:“我之前又不在母親身邊惹嫌,這夏日都快去了,母親的火氣竟也那麼大?”

曹嫿正是少女芳信,時過半年,體態又婀娜豐腴一些,發髻也更高了些。她十指纖纖,點了記曹姽的額頭笑罵:“你這淘氣的小女郎,竟也有這番自知之明,曉得自己不省心嗎?你且放寬心,隻是這遭母親煩心的事情雖多,卻都與你無關。”

說完這些,她神秘兮兮地將曹姽拉近耳語:“母親心情不暢的根本,是明光殿的那兩個人呢!”

曹嫿的話對也不對,式乾殿的大堂內,曹致坐在上首,太子夫婦恭敬地端立下方,就聽女帝問道:“醫官這月來過了罷?”

曹修心裏一緊,嘴上恭恭敬敬答道:“來了的,一切都大好。”

大好也就是不好,身體康健,卻無佳音的意思。曹修是獨子,開枝散葉的任務乃是當務之急,但因曹致是個有皇帝名分的女人,自然並不愛男子納妾,也有權令男子不納妾,她隻是不理睬慕容傀罷了。於她,出於貪色或者生子的理由納妾都不行,她看重王神愛,本該是王神愛的幸運。

曹修暗地裏瞥了眼王神愛,見她目光平順、毫無動容,便不由想到二人內帷之事。

當日洞房夜,夫妻該結之發散了一席後,兩人一陣尷尬,便相對無言,多少都覺得有些不吉利。待宮人上前收拾幹淨,曹修那好不容易在青廬裏泛起漣漪的心已經像口老鍾,新娘比自己大上一歲,四平八穩,分毫沒有女子婉轉嫵媚之態,這哪裏是個新婦,分明是個姓王的大佛。

他除了王神愛衣衫,捏乳撫臀,隻看到王神愛咬牙忍耐,看著這麼一尊玉佛,年輕的太子到底沒成事。

太子宮的內帷之事不可能是秘密,曹致忍了三月後才發作,已然是寬宏大量。

這日曹修曉得非成事不可,便聽之任之讓慕容傀這個做父親的帶自己飲了幾杯美酒。

酒量方麵曹修既不肖似父親,也沒繼承母親,量淺得很。慕容傀令醫官稍配了些助興的藥劑,將菟絲子撒在酒中,酒酣耳熱之際,曹修想到王神愛標誌的臉,竟也有些感覺。

在慕容傀心知肚明的歡暢大笑裏,他興衝衝地趁夜趕回明光殿欲借興行事。

誰知,王神愛就是那麼個石頭疙瘩,萬事具備,她卻欠了東風,無水怎能行舟,當年三國周郎赤壁,豈不是一頓白瞎?

荀玉姑姑這個老人精兒一早在外聽房,曉得裏麵不暢,因受了曹致指示,便厚顏在外高聲問了句:“太子,可順利?”

曹修正氣惱萬分,下麵硬直,偏有勁兒無處使,便大聲回道:“不順!”

荀玉得信,當即讓人把明光殿正堂的一架漆木嵌琉璃扇的屏風搬進太子寢房,自己隔著屏風,讓兩個絲帕蒙眼專司內宮之事的宮女給小夫妻加了把勁兒。

其時王神愛這會兒站在式乾殿也想得是這回事,隻是她慣來擅做木頭人,牢記女兒家當不羞不燥,持正大方為好。

作為太子妃,為國綿嗣乃是第一要務,她不明白洞房之夜怎就不順,連帶的往後都不順,隻是閨房之事又不好探聽,問曹修更是怕損及他的顏麵。當兩個蒙眼宮女給她下頭擦了不知什麼溜滑東西,一個扶她雙肩,一個抬她腰臀,助她在上位動作時,她頂著疼痛著實鬆了口氣,隻盼早日有個孩子,好不再受這份苦楚。

二人神情落入曹致眼中,令她倍感心煩,便一句話打發:“一日不開花結果,荀玉就會助你們到底。她是長輩,你們不用覺得羞愧,盡快生下孩子才是最最要緊,醫官也要常駐明光殿。神愛,你早些回去休息,菩薩哥,你留下。”

曹修尚惴惴不安地以為曹致體諒新婦臉皮薄,不好細問夫妻相處之事,因此隻把自己留下,卻不曾想曹致對他們沒有興趣,反倒問了別事:“北漢遣使欲讓我東魏的公主和親聯姻,菩薩哥,你怎麼看?”

一聽此話,曹修急切道:“母親,東魏皇族凋零,唯伽羅和觀音奴兩個公主,三族之內,連親緣姐妹都無。若是和親,兒子怎生舍得讓兩個從小嬌養的妹妹受遠嫁之苦?再者,北漢是什麼樣人,不過是蠻夷匈奴自稱漢室皇帝的外甥,那些漢室和親的可憐公主的子孫,這樣的虎狼之國,就是令宗室女嫁過去,兒子尚覺得不堪!”

曹修急急說完這一番話,默默抬首窺母親臉色,卻完全看不出端倪來,心下越發害怕,絞盡腦汁道:“即便我朝效仿漢室皇帝嫁女和親,也不知嫁誰啊?”

這話說在了點上,曹致抬頭,鼓勵曹修說下去,太子頓時信心大增:“那北漢天王劉曜,已是知天命之人,前後已有兩任王後,哪有東魏和親公主嫁過去的餘地。再說他幾個兒子,雖個個優秀挺拔,北漢卻總不立太子。長子劉儉和次子劉胤皆是卜王後所出,而卜王後卻已被廢。其餘三子劉熙、劉襲、劉闡乃羊王後所出,那羊王後卻是漢人,還是劉曜攻陷司馬氏都城長安之時,擄去的司馬氏廢帝皇後,名聲極為不堪。母親,我曹氏怎能再與切國賊司馬氏有絲毫牽連!”

曹致便合上這本奏疏,批閱“再議”準備打回尚書省,做完這些才對曹修道:“如此你便讓人多多準備禮貨,令北漢使臣回去複命,伽羅今年十三,觀音奴未滿十二,東魏僅這兩個公主,即便是要商量和親,姑且讓北漢等著。”

曹修拿袖子抹一抹額上熱汗,告退出了式乾殿。

“不枉他一片赤子之心,當是守成之君。”曹致抬手舉茶潤了潤喉,感慨萬千地對自己最信任的荀玉道:“可是朕何有基業讓他守?”

荀玉笑著溫言:“太子才幾歲?陛下有些杞人憂天了,這男子呀,總像稚童。奴婢猜等太子做了父親,便會有大長進。再不濟,陛下不是還有小皇孫嗎?”

曹致揉了揉眉心,越發顯得眼下青黑,歎道:“也隻得如此了,希望王家也不要辜負朕的一番苦心。”

此時曹姽在臨秋齋裏揪著衣帶,思前想後,又覺著自己不過討封,父母曆來溺愛自己,若不是前頭做了皇帝,自己那公主的幾萬食邑那是跑不了的,便幹脆不想,大大方方跑到式乾殿求見。

曹致這幾日染了暑氣,胃口不振,再加之朝事繁忙,先頭巴郡之事不了了之,才誌不得舒,三十出頭的女子,卻頓覺疲累。平日不覺得,此刻曹致才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似乎是老了。

想著曹姽在雞鳴山修行時表現甚好,她正有意等身子舒暢些將她招來好好撫慰一番。如今她自己跑了來,想必也有所長進,曹致心頭一軟,就讓荀玉把幺女帶了進來。

曹致也是久才見她,不料女兒在外長得頗好。本在台城嬌養的小公主,臉上曬得黑了些,卻不掩玉潤膚色。身量抽長,眼看就要追上她姐姐伽羅,再見她身上,衣服似乎都嫌小了。

女帝這便笑了:“你瞧瞧你,野在外半年衣服便不合身,趕緊讓尚服局做幾身新的,莫說尺寸了,就連紋樣都不時新了。”

曹姽好奇瞅著曹致經年所穿黑色玄袍嚴服,並不明白女帝日理萬機,竟還知道建業城流行什麼衣飾紋樣,但女帝原該就什麼都知道。曹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老實跪下:“女兒今日是來求母親一件事。”

果然是有事才來,曹致並未放在心上,料想不過是求著出門去玩,或是衣物簪環之類。曹姽離去半年有餘,這些原就該補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