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從永嘉郡始,風暴劇烈、海水湧溢,海潮一路北上,披卷數州。永嘉水深八尺,毀城廓、溺萬戶,海水倒灌成災,京師建業也濤水入石。
曹致急撥軍士民夫築堤防水,又知會稽數月前就在興修水利、捍海防潮,不由大為欣慰。
不料數天後海潮未退,淫雨接續連綿,多地秧苗浸泡多時,根部盡皆爛去,米糧價錢飛漲。永嘉經此雪上加霜,近海四縣多死者,禾稼盡沒,民居飄蕩,人多溺死,積屍逐波。民間米一升值絹一匹,溺死餓死不計其數。
會稽受旱最早,卻反而並不嚴重,水患之後鏡湖蓄水此時反高出農田兩丈,若不是曹姽堅持原蓄水不得高於農田,會稽早已決堤。此時河堰近乎搖搖欲墜,庾希晝夜奔忙於水功河務,卻沒有顏麵再去見曹姽。他自己也說不準那是什麼滋味,隻覺得這小小女郎頗為奇詭妖異,但是對她所言所行,卻並不深究,也再無異議。
然不待受災郡縣緩過一口氣,不出十日,有海賊於島上以天師道名義私合義兵,得數千人,海賊頭目孫平自封征東大將軍,攻掠永嘉郡永寧、安固、橫陽及鬆陽四縣,縣長、長吏皆被戮,世族官僚更絕無放過。
吳興太守謝衡、永嘉太守謝運、嘉興公顧印、南康公謝慧、黃門郎謝充、中書郎孔導及前朝降將司馬清等人悉數被殺,連謝重久已下葬的老父親,都被開墳焚屍,孫平拿他的頭骨做了便溺的穢器。
遠在會稽的謝重聽聞,卻隻能龜縮不出,其時海賊所向,官軍望風披靡,不久眾賊北上相聚會稽。翌日便攻入句章,此為會稽東部都尉治所(今餘姚),離曹姽所在咫尺之遙。
海賊聲勢壯大,勢如破竹,曹姽與攻陷句章登陸的海賊之間僅隔著小小的上虞,然會稽駐兵尚有五千,庾希令參軍劉玄領三千人於上虞迎敵,此番迎敵為賊入會稽的最後一道屏障,曹姽這才明白過來母親何以夜不能寐,天災也便罷了,逆賊打到家門前,哪家皇帝敢合眼。
以曹姽為首,會稽數得上的官員和大族齊聚庾希的太守府,焦急地等待戰況,此時等待建業和揚州的救兵已不現實,海賊勢大且進軍奇快,即使老天幫忙,台城內的皇帝陛下也可能才聽到消息而已。
外麵日頭正高,有一個白衣的小使女悄悄朝曹姽招手,眾人也沒有在意。曹姽見是自己派出打探消息的蔡玖,便端著臉狀似毫無異樣地出門,蔡玖連忙低聲道:“前去打探消息的斥候才進城,奴婢隻聽說劉參軍敗了。”
曹姽覺得頭頂上的太陽都砸在自己天靈蓋上,她幾乎沒有出過台城,就藩後也鮮少跑出公主府邸,唯有和慕容傀在遼東待過一陣,她不知戰爭是什麼,也不知戰敗是什麼,但她清楚知道永嘉郡遭遇了什麼,如果可以反抗,她不想自己的頭被砍下來,被海盜拿來取樂侮辱。
等建業或者揚州派兵來救,肯定不現實,曹姽眼前覺得有些發黑,蔡玖大著膽子搖了她兩下,急急提醒道:“公主殿下,您還有五百個人呢!”
蔡玖的提議瞬間讓曹姽清醒過來,她連忙掐著小黃門的手腕吩咐道:“你趕緊叫上大虎、小虎,到城東去找虎台,讓他帶三百人到城頭,兩百人機動。鮮卑人上不了船,隻上得了馬,若是陸戰我們還有一線希望。”
說罷,曹姽喝令蔡玖快走,自己抹了抹鬢邊冷汗,若無其事地回到內堂。庾希敏感地望望她,卻見她隻是臉色比方才蒼白一些,還以為是被外頭的日光曬壞了。
過不了一刻,便有太守府的府吏帶人通傳覲見,庾希立刻站了起來,他見來人周身濕透、神情倉皇狼狽,就知大勢不妙,一向端方的臉有些灰敗起來。
來人“撲通”跪在地上,仿佛死裏逃生、精疲力盡,身上兵甲昭示了他是隨同劉玄出征的軍士之一,而這個男人卻披頭散發、痛哭流涕道:“太守……太守,劉參軍他在秋亭敗了!”
庾希幹瘦的身體晃了一下,又鎮定下來追問:“除了你之外,還有多少人回來了?”
答案讓人絕望,劉玄全軍覆沒,就連陣前勇將、殺賊甚多的廣武將軍張寶也不得活命,於劉玄墜馬之後亦死。
劉玄身為老將,卻過分輕敵。在邢浦完成集結後,有座下軍師建議海賊連勝勢大,宜持重嚴備,不若設水軍於南湖,分兵設伏以待之,他卻不聽。
孫平令人來攻,劉玄還在吃飯,聽得消息立起披甲跨馬,還不無高傲地說等滅賊歸來飯食還未冷,可繼續吃。結果他輕敵冒進,領兵魚貫入塘路想攻陷孫平坐船,塘路狹窄,海賊隻要匿於船中箭射不絕,就斷絕了劉玄大部,其後分而破之,劉玄墮馬被害,張寶亦為護劉玄身死。
庾希聽完長歎一聲:“劉玄誤我啊!”
會稽守軍三千人被破,如今海賊孫氏已牢牢占據句章。句章港(寧波港)是勾踐滅吳後,為發展水師,增辟通海門戶所建,軍師用途甚於貿易用途,航路可北至遼東,南及雷州半島珠崖郡(海南)。港口稟賦好,天然水深,地理位置極佳,處在南北海交界點,港口腹地廣闊,能直到京都和中部地區,水係發達,交通便捷,如今落於海賊之手,則情勢危矣。
一旦孫平占據會稽,就可趁勢進占滬瀆壘(上海),若京口(鎮江)不能有效遏製敵人攻勢,倚靠在京口背後的都城建業就岌岌可危。即便這樣,海賊也是進可攻、退可守,已成大患。
庾希瞬間就把自己擺正了位置,心中痛罵永嘉郡從上及下都是廢物的同時,暗自決定會稽此時不管最後破城不破城,都必須堅守下去,盡量拖延時間,為京口與建業贏得一線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