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話音剛落,阿攬已經急急地把手伸到枕套中,這枕頭是用麥子填的,麥粒在他指縫間穿過,他的手摸索半晌,終於摸到了那片光滑絲軟的麵料,慢慢團在手掌中,又仔細地放入衣襟內。
沈洛觀他言行,不由氣結,上前去壓低了聲音道:“你可知道你當日重傷昏迷不醒,若不是我幫你妥貼收好,被康公看見,你當即死無葬身之地,如今藥也不用喝了。”
“阿洛,你維護我,我自然謝你。”阿攬將衣襟整好,口氣卻毫無轉圜的餘地:“我在做什麼?我心裏分明。”
沈洛愣在當場,到底還是默默收拾了陶碗,臨走說道:“你該當知道我的出身,當日亦不敢有得配公主的念頭。當今陛下唯這三滴骨血,不比往日那些多不勝數的皇女。阿攬,你不似我背負家族的罪孽,來日可期。但是你若有不合宜的念頭,我勸你還是趁早了斷,即便有康公提攜,那個人也不是你能妄想的。“
”你放心,阿洛。你說的我都明白,我從不做力所不能及之事。”阿攬覺得傷口隱痛,又躺了回去,
沈洛聞言稍稍放心,他知道阿攬是一言九鼎的人,又是重傷剛愈,便也不再多做糾纏,果斷離去,
不想第二日傍晚,他們二人帳篷中來了不速之客,曹姽先頭沒有進去,而是大虎幫她打前陣,大虎與沈家有舊,與沈洛亦是兒時玩伴,大小虎家雖與沈家是遠親,當日沈家三族棄市,也幫著收過屍。自沈洛被貶為奴,二人見過三次,頭次在雞鳴山,第二回便是在那文衝小道,第三回則是大虎哀求沈洛定要救出曹姽。
她從小在台城待了多時,待人接物之法都是熟稔的,她見帳中沈洛與阿攬二人都在,便盈盈一笑,也不計較身份行了一禮道:“公主遣奴婢特來謝過二位壯士救命之恩。”
其時,二人都覺曹姽不是這般講究禮儀而繁文縟節的人,何況他們身在軍中,服從命令乃是職責所在,何況康公又兌現了遠超出他們預期的承諾,曹姽此時來,委實謝無可謝。
阿攬與沈洛對視一眼,又不由自主地都將眼光落在他衣襟上,作為曹姽的貼身侍女,大虎想必對曹姽的貼身衣物了如指掌,她這會兒來,恐怕就是索要那個物件。
沈洛覺得自己既然置身事外,那還是不要繼續待著,免得雙方無法開誠布公,他借口要去看看藥好了沒有,便掀簾出去,卻見曹姽一人百無聊賴地杵在帳子外麵,做了一副平常的小郎君打扮,踩著羊皮靴,碾著地上的小石子。
他便問了句:“幹嘛不進去?有你這麼謝人的?”
“大虎姐姐說是包在她身上。”曹姽笑嘻嘻的,大虎很會說教,她存了心要讓那個阿攬嚐嚐被大虎訓誡的滋味,她眼珠一轉,注意力落在阿洛身上:“沈洛,這回托了本公主的福,你也沾光立了大功,如今腳鐐脫了,又恢複了姓氏,想必也很開心。”
沈洛看到她眉目飛揚,頓時想起那個在上林苑與他比試箭術的女娃娃,彼時曹姽不過六歲,隻是孩子嬌蠻的樣子要比大人嬌蠻起來可愛得多,大家都愛看這個箭術超群、粉妝玉琢的小公主。沈洛卻想,如今還能看到她不改往日模樣,拚卻好幾人的性命救她回來,哪怕不為了自己的野心,或許也是很值得的。
沈洛朝她拱了拱手:“自然要謝過公主。”
曹姽正要笑,沈洛卻正色道:“然公主想必也明白,康公所做的,就是他為在下所能做的一切了。從今往後,沈洛每進一步,都難若登天,台城的陛下會看著我。”
曹姽努努嘴,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便含糊道:“你且盡力,我也看著呐!”
沈洛看她嬌憨模樣,幾乎想如一個兄長般摸摸她的頭,旋即想到如今二人身份雲泥之別,到底沒有伸出手去。曹姽問起沈洛這是去做什麼,聞得他是要去找醫官拿煎好的藥,便就跟著沈洛一同去了。
阿攬這日已嚐試著起床,整日躺在床榻上膈得他渾身骨頭疼,這會兒既是大虎這樣一個女郎來訪,她又是曹姽的貼身侍女,阿攬更不能躺著,他裹好衣裳起身,汲了方頭棉鞋,指著對麵的胡凳對大虎道:“女郎且坐。”
大虎觀他言行,倒還知禮,隔著滿臉胡須和卷曲亂發,完全看不分明此人的麵目,隻那雙眼睛,瞳仁烏黑,內圈卻是淺褐,無波無瀾似條沉靜大河,但大虎知道,能讓那位公主另眼相看、不惜冒著犧牲名節相救的,這大河之下潛藏的不知會是怎樣一波洶湧暗流,大虎不得不小心應付:“校尉如何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