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A(1 / 3)

孔碧玉推開一O三號病房,“丘少雄,我來看你了。”

她輕輕掩上門。

病人躺在床上,動也不動。

孔碧玉把窗簾拉開一點點,“今日天氣很好,下了整整兩日兩夜大雨,本來推測要到星期一才放晴,可是太陽已經提早出來,你不高興嗎?”

病人丘少雄仍然瞌著雙眼,平和地熟睡,身上搭著各種各樣的管子,管子通向儀器,儀器靜默操作,螢幕圖表顯示呼吸、心跳、脈搏均屬正常。

孔碧玉歎口氣,“丘少雄,你昏迷已有兩個星期了,醫生、看護、家人、朋友,都希望你快快蘇醒。”

她趨近去。

病人丘少雄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孔碧玉輕輕說:“醒來之後,你駕駛車輛或許會小心一點。”

丘少雄在一次汽車失事中失去知覺,據說還不是他的錯,大雨中他欲閃避兩個突然越過馬路的小孩,車子衝上行人路撞向燈柱,車頭隻凹陷了一點點,他額角上有一個小傷口,但自從該刹那起,他便陷入昏迷。

“醫生叫我多同你說話呢。”

孔碧玉是一名看護。

她在丘少雄身邊坐下,替他按摩手指。

“物理治療師明天才上班,今日由我來。”

管子碰到床沿,叮當作響。

“健康真是我們天底下最寶貴的資產,可是,為什麼健康的人,卻時時覺得不快樂?”

孔碧玉歎一口氣。

“你看我,多麼寂寞,空有一大堆兄嫂,卻與他們談不來,自小,他們用冷落來懲罰我,醫院裏那麼多同事,也沒有談得來的朋友,防人之心不可無。”

病房靜寂萬分,隻餘一束鮮花散播芬芳。

孔碧玉說:“來,我們聽點音樂。”

她開了輕音樂,忽然咕一聲笑起來,“也許你痛恨這種升降機音樂,也許你對古典音樂有極深造詣,那你就該早些醒來,告訴我們。”

病人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

孔碧玉歎口氣。

這個時候,有人推門進來,“病人今日如何?”

一聽到那把聲音,碧玉已經漲紅了臉,“阮醫生,病人情況並無改變。”

那阮立仁醫生是個年輕人,一表人才,朝碧玉點點頭,走近病人。

孔碧玉說:“我還要到旁的病房去。”

阮醫生隻唔了一聲。

孔碧玉退出去。

阮醫生檢查過病人,坐下來,歎口氣。

嗬莫非時下流行歎息?

他說:“老兄,也該醒來了,昨日令堂在候診室哭至暈厥,還有,你的女朋友麵孔如白紙一般。”

病人當然沒有回答他。

年輕的阮醫生似有滿腹心事,“可是你現在無知無覺,亦無煩惱吧,我還不如你,我心事多籮籮,實習醫生收入低,工作時間長,休息不足,心煩意燥,父母弟妹均不了解我,唉。”

醫生低下頭。

“對不起我對你訴苦。”

他拉開房門走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對病人毫無意義,他在病床上憩睡,俗世事已與他無關,年月日已沒有作用。

每隔一段時間,自有看護替他檢查儀器。

中午時分,有一麗人推門進來。

一張俏臉雖然化著淡妝,卻還蒼白得可以。

這一定是阮醫生口中說的那位女士了。

是,她正是病人丘少雄的女友。

她坐到丘少雄床邊的椅子上。

“少雄,你醒醒,你醒醒。”

病人舒服地躺著,不予理睬。

真好,不必聽誰的話,不必虛偽而禮貌地笑,不必應酬敷衍任何人。

“少雄,意外發生之後,我請教過許多醫生,都說你蘇醒的機會是個未知數,有人昏睡五六七年後才醒過來,少雄,你是否要我等你那麼久?”

麗人掩住臉。

過一刻,她心情略為平靜,“我今日已經恢複上班,我有我的生活需要照顧,有人邀請我周末出去跳舞,少雄,我已經應允,你會明白的吧?”

麗人伸手去握住病人的手。

她又飲泣了。

過一刻,她終於勇敢地放下病人的手,白手袋中取出小鏡子照一照麵孔,補上一點粉,才走了。

她才出去片刻,就另外有人進來。

那是一個中年婦人與一名少婦,她倆分明是一對母女。

那母親一見病人便哭。

少婦溫柔地說:“媽,醫生說少雄情況沒有惡化。”

“可是也沒有好轉呀。”

“媽,你不能再哭了,眼睛腫如鴿蛋,你要小心身體。”

“你看到那金麗琴沒有?沒事人一個,見到我們,不啾不睬,聽說已經去上班了,不出三天,又該同別人去跳舞了吧,少雄沒出事之前,逼著少雄娶她,吵得不亦樂乎,少雄一有病,她就不上門來了。”

“媽,人人都有難處。”

丘太太不住哀哭。

看護推門進來,“丘太太,請盡量維持鎮靜。”

那少婦無奈地說:“上次那個藥,再給我媽媽吃一顆。”

看護笑笑,“我們也要聽醫生吩咐。”

少婦皺上眉頭,“媽,我陪你到公園去走走。”

那母親痛哭著離去。

看護感慨不已。

日光西斜,一天快要結束,病人仍然躺著,臉色紅潤,神情祥和,像是隨時會得拗腰起來,伸個懶腰,說聲“好睡好睡”,下床離去。

傍晚,病人的姐姐再次來探訪,帶著一個男子,兩人言行十分有默契,看樣子,是對夫妻。

“少雄,少雄。”

“他聽不見。”

“少雄,少雄。”

“別叫了,他已是一棵植物,不會回答你。”

少婦惱怒地看住丈夫,“你說什麼?”

“丘淑珠,難為你這樣一心一意向著娘家,這些年來,娘家怎麼對你?你父母偏心:心裏隻有丘少雄,哪有丘淑珠,如今兒子出了事,他們大概也得認命,一副身家,總不能叫一棵椰菜承繼,怕會回心轉意。”

少婦呆住,眼淚慢慢的幹了。

她丈夫說:“你要趁這機會堅強起來,到公司去幫父親忙。”

“我不懂。”

“有我呢,來,我們回家去商量細節。”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看護進來,替病人開亮一盞小小的燈,她過去拉拉病人的手。

“我下班了,明早見。”

不過病人什麼都聽不見,他嘴角帶一個微笑,平靜地睡著。

半夜,另有看護來幫他轉身。

天色不知不覺又漸漸亮了。

又是一天。

街上行人來去匆匆,趕著上班找生活,與人競爭,傾軋,上演該日七情六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