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咪咪?”沒人應。
看不見,是天底下至不方便的事。
也許沒有人,還早呢,起碼要到中午,才會有人來看他。
和平回到床上,側躺著,想心事。
鼻端忽然聞到淡淡一陣香氣。
房裏難道真的有人?
他又撐起身子問了一聲,“誰?”
“是我,藍先生。”醫生回答。
不,不是醫生。
“房裏隻有我同你兩個人。”
“啊。”
“別胡思亂想。”
“我此刻除了胡思亂想,好似已無其它事可做。”
“那麼,試把自己當一個作家,構思一篇長篇小說,你平時看不看小說?喜愛哪一類小說?”
“我專愛偵探凶殺故事,還有,鬼故事也不錯。”
醫生駭笑,“那不行。”
“科幻呢?我也喜歡看科幻。”
“你不如在腦海中寫一個愛情故事。”
和平笑了。
護士進來替他量過血壓,讓他服藥。
“來,今日你坐在輪椅上,我推你到花園去走走。”
“我情願用雙腳走。”
“聽話。”
“醫生,我想拆了紗布就回家,我除出看不見之外,什麼事都能做,回家我至少有收音機及電視作伴,鄰居也可以來看我。”
“權且忍耐一下。”
“真悶。”
“是,暫時不能玩電子遊戲機了。”醫生頂幽默。
和平隻得陪笑。
他不是不心急如焚的。
愛情故事?
眼睛完了,愛情也完了。
醫生離去之後,和平又似聞到那股香氣。
他想起來,這是古老的林文煙花露水,母親生前在夏季最愛用這個。
和平心念一動,“是母親嗎?”
他十二歲的時候母親因病逝世,醫生一早已經把真相公布,母親一直很勇敢地與病魔糾纏,可是終於也知道不行了,把阿姨們叫來。把略好的衣服分掉。
她隻是不舍得和平。
“和平,”母親說:“媽媽看不到你大學畢業與結婚生子了,有點不放心呢,真是沒奈何,嗬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她落下淚來,“和平,請記住世上好人比壞人多,可是也要提防壞人。”
和平懷念她,至今想起母親,總要傷心。
“媽媽,是你來看我嗎?”
沒有回答。
和平輕輕說:“媽媽,此刻你也是天眼通了吧,你一定可以看得到我的生活十分豐足充實,媽媽,你在天之靈保佑我恢複視線。”
那股香氣隱沒了。
和平忍耐著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星期。
這個星期,大概比平日的一年還要長。
同事們由天天來變成隔天來,最後醫生宣布拆紗布時,連咪咪都不在。
醫生宣布的消息壞透了,第一次手術失敗,需要再做一次,和平聞訊十分平靜,可是醫生走後,他失聲痛哭。
正覺孤寂彷徨,那股香氣又來了,似圍繞著他,像安撫他。
和平漸漸平靜下來,“假使不是媽媽,也一定是天使吧。”
大眼來訪。
“和平,咪咪被公司派往東京數日,走前連收拾衣服的時間都沒有,回來再同你賠罪雲雲。”
“嗬沒關係。”
然後大眼空泛地安慰他,“第二次手術一定能做好。”可是聲音裏沒太大信心。
第二次手術之後,和平決定回家休養。
同醫生吵得很厲害。
“也許我的視線永遠不會恢複,我不能在醫院裏過一輩子。”
醫生隻得放他回家。
和平獨自住在小小公寓內,他記得什麼東西放在何處。
總比在醫院自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喂金魚及喝咖啡。
鍾點女傭會為他做一些簡單的食物,每天下午。阿姨的車與司機會來接他往醫院診治。
這次手術再不成功,就會成為廢人了。
和平變得沉默、固執,脾氣也壞起來。
咪咪公幹返來,即時去看他,他一打開門,把咪咪嚇一跳,短短數日,藍和平似變了一個人。
隻見他於思滿臉,精神委靡,瘦了好多,走路時雙手摸索著活脫脫似個瞎子,而且,一件球衣穿反了,衣服上濺有咖啡漬子。
公寓沒開窗,空氣也不流通。
震驚之餘,咪咪沒逗留多久就走了。
她離去之後,和平發脾氣,把桌上所有東西都掃到地下,然後累極而睡。
是輕輕的音樂把他喚醒,不,是那股熟悉的香氣。
十成是他的幻覺,不過和平心平氣和起來。
這樣不懂得忍耐,算是什麼好漢呢?
他起來,發覺音樂是真的,並非幻覺。
誰開了收音機?鍾點女工來過,已離去,不會是她,那麼是誰?真是他自己忘了關。
他伸手去摸茶杯,猛地想起,杯碟已被他摔破,唉,自作自受。現在還要怕碎片刺破腳底。
他扒到地上去揀拾,地下一塵不染,咦,怎麼一回事?再摸桌上,發覺杯碟全在,且已有人替他泡好一杯香茗。
和平陷入沉思中,這一定是天使。
恐怕眼睛再也不能痊愈,故上帝派來天使幫他。
他長歎一聲。
公司最長的病假是半年,和平悲觀起來,之後怎麼辦?
英雄隻怕病來磨。
那一日,如平常任何一日,自無線電報告中,和平知道天又黑了。
過兩天,是拆紗布的大日子。
和平緊張得不得了。
無端端手會顫抖,額角冒汗。
他並沒有自醫生處得到任何保證。
這是藍和平第一次了解到什麼叫聽天由命。
不過,和平沒有任何抱怨,那日,他做了他該做的事,即使該日重來,他也會奮不顧身去救那個困在車廂中的女子。
差不多是深夜,咪咪來了。
和平對她很冷淡,他說:“你放心,我這裏有天使幫忙。”
咪咪嚇一跳,嗬和平精神壓抑過度,有點不正常了。
“你不相信天使?”
“和平,你多多休息,眼睛就快好。”
咪咪告辭走的時候有點像逃亡。
和平也不怪她。
誰,誰替他開了窗,他嗅到下雨的清新味。
他伏到窗台上,手握熱茶,聽街道上的市聲。
心境仿佛又有點進步。
第二天起床,桌子上又是一壺新鮮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