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微笑,疑幻疑真。
他揚聲:“你在屋內吧,怎麼進來的?浴室肥皂用光了,是你替我買來新的吧,還有,女傭人不知道我愛吃蓬萊米,你是怎麼曉得的?你是不是天使?”
照舊沒有人回答他。
和平微笑,“有你陪伴真好。”
這是由衷的話。
都不來了,都各有大事待辦,忙得不可開交。
說真了,一個人的知心朋友,其實不過得他自己一人罷了。
自孤苦寂寞中,孕育出幻象,以為有天上的使者一路伴著他,也情有可原吧。
他開了錄音機,本來打算聽的是一段輕音樂,可是傳入耳朵的卻是激奮人心的快樂頌。
和平詫異,這難道也是天使替他作出的安排?
他關了錄音機。
有人按鈴,嗬,訪客來了。
和平摸索著去開門,門外站著鄰居方太太。
“藍先生,明日赴醫院拆線嗎?”
“不是拆線,而是拆掉紗布。”
方太太年逾七十,是位可愛的老婦人:“那多好,你可以洗臉了。”
說得也真是,已經一個月沒好好洗臉,和平多想用一塊藥水肥皂,把麵孔擦得幹幹淨淨。
“祝你早日重見光明。”
“謝謝你,方太太。”
“我替你帶來一些糕點。”
和平接過。
“對了,”他想起來,“方太太,你有沒有見到有人在我門口出入?”
“我並無常常出來張望,藍先生,我像是那樣多事的人嗎?”
“當然不是,謝謝你,方太太。”
和平躺在沙發上,幻想他心目中天使的外貌-
白色的便服,頭發束起,容貌娟秀,一如米開蘭石雕中的聖母,眼睛裏充滿悲慟,憐我世人,苦難實多。
在和平的心目中,母親也十分年輕,他長大了,母親卻沒有老,每次在夢中見到她,她都隻得廿七八歲,母子年齡越來越接近,終有一日,他看上去,會比母親更老。
電話鈴響了,和平去接,是大眼。
大眼問,“明天是大日子?”
和平答:“祝我幸運。”
“我們都為你祈禱。”
和平不語。
“有沒有看到報上有關你的特寫?”
“你願意讀給我聽嗎?”
大眼說:“奇是奇在,被你救出那位女士,從頭到尾沒露過臉,應當由她向你讀出該文。”
“大眼,不要緊啦。”
“和平,你是個好人,可是經過此事,你也總得學會計較一點。”
“不,大眼,經過此事,我更徹底的了解到,世事並無什麼值得計較。”
“明日我到醫院來陪你。”;
“對了大眼,咪咪如何?”
“她比較忙,走不開,你會明白的吧?”
“我當然會。”
可是掛上電話,藍和平長長太息一聲,不,其實他不明白。
他聽著收音機裏報時,寶貴光陰就此流過,傍晚,張元冠撥電話來問好,講了兩句,旁邊有人催促,想必是他的女友。
和平識趣,掛上電話。
他握緊拳頭,叫自己不要怕,明天一切會順利度過,他會如常過生活,這一個月的苦難,將成為曆史。
他在十時許墮入夢鄉。
在夢中,那股熟悉的香味入來了。
和平半睡半醒中不禁落下淚來,他的意誌力在這種時分特別輕弱,老實說,他不介意與母親早日見麵。
和平被門鈴喚醒。
噫,遲起了,司機已來接他。
他去開了門,叫司機等一等,進房換衣服,一伸手,發覺衣履均已為他準備好。
他無暇多想,略為梳洗,己隨司機出門。
天雨,司機咕噥:“苦了學生們。”
想交通必定混亂。
到了醫院,醫生已在等他。
“藍先生,請躺下。”
和平暗暗禱告。
紗布被鋒利的手術剪刀剪斷,一層層剝開。和平的心怦怦跳,終於,他看到強光,本能地伸手去擋。
醫生護士齊齊歡呼。
和平緊握其中一人的手,“謝謝,謝謝。”
那是一雙柔軟的女性的手。
和平顧不得冒昧,落下淚來。
“看到我沒有?”雙手的主人輕輕問。
和平拚命點頭,“看到,看到。”
其實說完了,焦點才聚合,和平看到一張俏麗的鵝蛋臉,大眼睛中充滿悲慟。
嗬,同他心目中的天使一模一樣。
這是哪一位醫生或是看護?
“藍先生,你暫時每日仍需敷上紗布若幹小時。”
和平心滿意足,心甘情願接受安排。
這時,醫生笑問:“你認識這位小姐嗎?”
和平搖搖頭。
“我同你介紹,這位是徐南寧小姐。”
和平很訝異,她是誰,怎麼會在病房裏看他拆紗布?
而那言而無信的大眼,說要來卻不來。
這個時候,那位徐小姐笑了,她說:“藍光生不記得我了。”
她趨前一點,和平又聞到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張大嘴巴。
徐南寧說:“我就是藍先生當日在那輛車子裏救出來的女子。”
“你!”
“是,就是我。”
“你,”和平指著徐小姐,“你——”
醫生說:“藍先生,你好好休息,有話日後慢慢說。”
這時有冒失鬼嘭一聲推開病房。原來是大眼趕到,氣喘瑞:“那要命的交通,真對不起,咦,和平,你看見了,哈!哈……。”-
後記-
藍和平要在半年後才可以與正常人一般生活。
吃了那麼大的苦頭,他仍認為值得,翌年夏季,他迎娶了徐南寧小姐。
徐小姐在成為藍太太之後,仍然用那隻和平母親曾經用過的香水。
和平到那個時候才問:“我失明那個月,你天天有來我的公寓吧。”
“被你猜到了。”
“誰給你門匙?”
“我尾隨鍾點女工進來,說是你的朋友,請求她別告訴你。”
“為什麼不表露身份?”
“連累你失明,我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那段時間,你不用工作嗎?”
“凡事總分先後,其餘的不要緊。”
和平微笑。
她同他心目中的天使真長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