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燃盡了流霞,緩緩沉入洶湧的大海。
“今天賺了一大筆錢,我請你喝酒。”汐唱揉揉疲憊的眼睛,放下手中的畫紙,用指尖點了點角落裏那個開了封的酒壇,示意陌占搬上它。
“不如把這壇酒留給醉青衫,咱們開另一壇?”陌占小心翼翼地探著口風,既不想與一堆苔蘚共飲一壇酒,又怕惹怒了那丫頭,落得沒酒喝。
“也好。”汐唱賣了一盆花,又有了新思路,便覺得萬事好商量。
於是,陌占扛著一壇香氣四溢的月亮酒,汐唱拎著從附近小客棧買來的特色小菜,踏著薄薄的暮色去了海邊,坐在最大的那塊黑色礁石上,飲酒看夕陽。沒有酒盞,倆人便守著大酒壇子,你一口來我一口。
“老板娘說,我在夜半時分出生,她聽見大海潮汐驚心動魄的歌聲,所以我的名字叫做汐唱……我喜歡聽大海的聲音,它們唱出這個世界的空曠與寂寞……很多時候我都一個人坐在這塊礁石上,看深夜裏黑色的大海和黑色的天空……”汐唱心情不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下來,於是陌占也看見了黑色的海與黑色的天空,聽見了從大海深處傳來的空曠而寂寞的歌聲。
“陌占,你去過漠北嗎?”她漸漸地有了醉意。
“沒有。但我在北方呆過,那裏四季分明,不僅有溫暖的春天和蔥蘢的夏天,還有蕭索的秋天和空寂的冬天。秋天,落葉飄得滿城都是,遍地枯黃。冬天呢,雪花從天空中落下來,鵝毛一樣,紛紛揚揚,世界蒼茫一片。聽說,漠北終年大雪飄揚,荒寒至極。”陌占側過臉,靜靜地望著她。
她微醺,眼眸中隱隱泛著水光,喃喃自語:“大雪飄揚……大雪飄揚……”世界的一個角落,海水深藍。世界的另一個角落,大雪飄揚。
“我媽媽說,爹爹不要我們了,扔下一輩子也還不完的債務,孤身去了漠北。”她望著在月光中翻湧的大海,“媽媽恨死了爹爹,絕口不提他的名字,也不許我問。別人家的孩子都有爹爹,但我連爹爹是誰都不知道。每個深夜,回月亮酒肆的路上,看見一棟棟房子裏搖曳的燈火,我都會想,那家人在燈下做什麼呢?清池的爹爹常常說笑話逗她開心,她總是在我麵前趾高氣揚地炫耀。切,有什麼了不起,那丫頭還不是沒有媽媽,得意什麼。但,我其實,真的很羨慕她。狼破伯伯是個好人,我每次去他府上還債,他的笑容都很溫暖。”
陌占仰起臉,默默望著夜空中閃閃爍爍的星辰,是啊,燈火搖曳的房子裏,一家人在做什麼呢?
“我猜,我爹爹是個了不起的木係巫師,我很想見到他。”汐唱抱起大酒壇子灌了一大口酒,“媽媽一定在說謊,若爹爹當真是個沒有擔當的懦夫,她就不會夜夜低唱那首《畫堂春》了。”汐唱望著翻滾浮沉的黑色大海,斷斷續續地哼著一個曲子。大概是醉了的緣故,調子唱得荒腔走板,陌占尖了耳朵去聽,卻也勉強弄清了曲子詞:“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想來還有下闕,隻可惜那丫頭繞完最末一個音,又豪邁地抱起了酒壇子。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此時的陌占雖不諳情為何物,卻也覺得曲中所唱乃是天下至悲的事情。他並未見過“相思相望不相親”的一雙人,卻熟識“相望相親不相思”的兩個人,兩相比較,真是無法判斷誰更慘些。
“此生,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找到爹爹,天之涯,地之角,上窮碧落下黃泉。”汐唱的聲音散落在夜空裏,“他若活著,我要問他,究竟為什麼棄我們母女於不顧;他若不在了,到了墓前,我還是要問他,究竟為什麼棄我們母女於不顧。”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陌占依然望著夜空,麵色寂然。
“有些話,藏在心裏沉甸甸的,讓人透不過來,卻又不能隨意說出口。”汐唱醉醺醺地笑著,那個笑容裏藏著的,說不出是天真還是狡黠,“不久之後,你就會離開月亮酒肆、離開息風島,說給你聽倒是無妨的。”
寧願對陌生人訴苦,也不對身邊的人示弱麼?陌占抱起酒壇痛快地喝了幾口酒,大聲道:“我媽媽早就過世了,爹爹費神給我取了個不知所雲的名字之後,就沒正眼瞧過我。很多人忌憚我,很多人唾棄我,有的人想利用我,有的人要除掉我。但,我偏要瀟灑地活著!說我想說的話,做我想做的事,過我想要的人生!”他瞥了汐唱一眼,“你的主意不錯,這些話,說給你聽也是無妨的。”
汐唱難得地保持了沉默,此情此景,竟釀出幾分“無聲勝有聲”的意境。陌占忍不住偏頭瞧了她一眼,頓時一臉黑線——那丫頭早已歪在礁石上,不省人事了。
飲完最後一滴酒,陌占亦往礁石上一歪。他是個酒品很好的人:每飲酒,必飲盡最後一滴;飲罷,必席地而睡。這一點,在光明州是很有口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