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孩子,猶如一方美玉,縱然犯了大錯,我也不忍心輕易毀去。”
聽了這樣的話,陌占抬眼看了看這個枯槁邋遢的老人,烏黑的雙目亮了一刹,不由想到了自己的眾位師父。在光明州,父親的幕僚幾乎人人都在巫術上指點過他,但他們多半是暴戾狂放之輩,教給他的無非是殺人之術——如何殺得痛快淋漓,如何殺得花樣百出,如何殺得了無痕跡。在巫鼎學苑,那位黑巫導師極淵,據說原本身世清白,是半路出家修習黑巫術,故而對出身黑巫世家的學生們萬分忌憚,每次教授巫術之前必會正氣凜然地訓導一番,閑來無事也會引經據典地敲打一頓,言語神情之間對黑巫師極盡鄙夷蔑視。總之,沒有一個人,像這位藥癡師父一樣,擁有如此寬容悲憫的長者風度。
“白衣馭龍使,是你到了麼?”藥癡忽然起身,望著樹林深處沉聲道。
“糟了糟了!被發現了!”
汐唱的耳朵聳了一下,這個聲音,貌似是……
葉片窸窣嘩動,眼神凜冽的白衣少年,與鮮妍明媚的青衣少女,踏著晨露,自林中幽徑緩緩走出。
“晝暖無禮,叨擾前輩,請勿見怪。”晝暖俯身行了一禮。
藥癡微微一笑:“白衣馭龍使好本事,若非這美貌丫頭毛手毛腳弄出些聲音,老夫便是想要見怪,卻也摸不著你一毫影子。”
清池“嗖”地竄到汐唱身邊,壓低聲音道:“喂喂,你這個師父嘴巴刁得很,難怪鎮得住你!”
汐唱用白眼瞪她:“說!你跟蹤我們多久了?”
清池望天:“這個……我吵贏了那個紅毛,剛好看見你倆走出自修室,又剛好碰見晝暖哥哥……”
汐唱心裏一聲慘叫,不知道晝暖懂不懂幻術,看不看得見那一幕。
“你臉紅什麼?”清池洋洋得意,“莫非是因為被我們看到……”
看到?莫非晝暖真的破解了那個幻術?汐唱探出一小縷目光,剛好撞見晝暖的眼風掃過來,一時之間恨不得化為清風與天地同在。
“晚輩有要事詢問汐唱與陌占,不知前輩是否方便?”晝暖依舊彬彬有禮。
“跟蹤了這麼久,還有什麼要事沒有看破?”藥癡雙目一瞪,“不知白衣馭龍使有無要事詢問老夫?”
“晚輩不敢。”晝暖俯身又行一禮。
藥癡冷哼一聲,轉瞬消失在密林深處。
“你師父,似乎不待見這條白龍。”藥癡對晝暖的態度顯而易見,陌占雖不清楚其中緣故,倒是十分讚成。因為稍稍深究一下汐唱瞧著那位白衣馭龍使的眼神,個中情愫實在讓人憂心,“我們也該走了。”
“不是說,有要事詢問我們麼?”汐唱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貌似正當的借口。
“我無可奉告。”陌占淡淡地道,“你不走?”
“這個……”汐唱竭盡全力給了清池一記眼風。
“晝暖哥哥目前是我們的督學導師,負責調查錦瑟一案,巫鼎上上下下沒人有特權對他說出‘無可奉告’四個字!”清池充分發揚不怕死的精神,挺身而出力援汐唱,雖然她也不是很清楚力援的理由。不過這種稀裏糊塗含混不清的東西,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友誼”。
“所以呢?”陌占麵上依舊淡淡的,眼神卻冷了下去。
“所以……”清池察言觀色之後,迅速調整了思路,“我沒什麼意見……真的……”爾後三兩步衝到汐唱身後。
“我也沒什麼意見。”晝暖微微一笑,優雅地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側臉望著汐唱——尋常時候,他的眼睛是凜冽的,風刀霜劍,拒人千裏;但若他有意對某個人溫和,那雙眼睛便異常清澈柔軟,宛如早春的湖水,落著垂柳的綠濛濛的影子。“汐唱應該願意協助我吧?”
“啊?”被他那麼瞧上一眼,汐唱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那麼,我們走吧。”晝暖用左手結了個召喚咒印,威風凜凜的白龍破空而來,冰雪色的鱗片緩緩翕張,昂首睥睨眾生。
汐唱站在原地沒有動。
白龍的背上,微笑著伸手相邀的,是她傾心相交的朋友,和默默思慕的少年。而背後,是那個亦正亦邪、亦真亦假、戒備森嚴、無可捉摸的人。他是光明少主,他是黑巫師,他是珠明的兒子……他是陌占。
這原本不過是生命中一個極為尋常瞬間,躍上龍背或者轉過身去,並不具備重大的意義。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汐唱站在原地一步也無法踏出。可不可以裝個虛弱暈上一暈,或者撒一把彪悍的迷藥讓他們暈上一暈?可不可以大吼一聲“凶手在那邊”,趁大家不注意逃之夭夭?
“喂喂!陌占都走遠了,你還猶豫什麼?”清池雙手叉腰站在龍背上,“一夜不在我身邊,你就婆婆媽媽起來了!”
汐唱驀地轉過身去,果然,身後空空如也,唯有重重疊疊的葉子,與那顛沛流離的晨風,在林子裏一詠三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