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性沉默寡言,在他的麵前我似乎也變得安靜了許多,其實我骨子裏繼承了媽媽活潑好動的外向性格,在學校裏可活躍著呢。特別是上了中學以後,我在學生會身兼數職,多多少少也算得上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可這一切似乎都與這個天天出現在我身旁的人無關。
中學的第一學年結束時,我以名列前茅的優異成績及在學生會的出色表現贏得了學校的嘉獎,懷揣著幾張鮮紅的獎狀,我滿心歡喜地哼著歌往家趕,希望有人也能分享我成功的喜悅。
父親給我的家是小巷深處一間僅有十二平方米的小屋,他的工廠近兩三年來不景氣,他幾乎處於半下崗的狀態,時常都待在家裏。
遠遠地,還沒踏進家門,我就看見他像往常一樣定格坐在那張破舊的小木床上,神情永遠都是那樣的呆滯、沮喪……刹那間,我的心中湧起一種莫名的悲哀,並迅速地蔓延開來,一點一點地吞噬掉那前幾秒鍾還溢滿心懷的無限歡愉……我發狠地將獎狀塞進書包深處,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地邁進家門。爸爸並未看出異樣,又像往常一樣忙端出早已準備好的飯菜,招呼我吃飯。
父親的廚藝並不好,而且每天都是一成不變的一葷一素。當他將飯碗遞到我麵前時,我突然間非常討厭這個對我表示關切的舉動,“啪”的一下將碗打翻在地,然後對著他咆哮起來:“你除了每天讓我吃這樣難吃的飯菜,還能給我什麼?”父親呆住了。那晚我一直賭氣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聽見他將飯菜拿到廚房裏熱了一遍又一遍,也許他真是從沒想過除了每天為女兒準備一餐飯,他還能為女兒做些什麼?
我恨他連一個擁抱也不曾給我。這年冬天,廣州出奇地冷。一天夜裏,我突然醒來,發現自己渾身燒得滾燙,喉嚨幹澀得幾乎發不出聲來。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吃藥,打翻了水杯,也驚醒了原本在外間鼾聲如雷的父親。
他奔進來看見燒得滿麵通紅的我,即刻明白我病得不輕,連忙催促我穿衣去醫院。我家附近就有一間大醫院,步行隻需十來分鍾,可我拖著軟綿綿的身子走在一陣猛過一陣的寒風中,每一步都是那樣的艱難。我多想讓在身旁的父親伸開他有力的臂膀,摟著我前行啊!可父親總是木訥的,他除了將身上的大衣脫下來給我披上,就不會做出任何可以讓我感受溫暖的親昵舉動了!
我在醫院吊了一夜的針,父親也守了我一夜,還凍得眼淚鼻涕直流。我很感激他這樣對我,卻不願說出來,因為我還怨他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欠了我一個永遠也無法彌補的擁抱!接下來的日子,我和父親仿佛就像兩個毫不相幹的人,除了每天在一起吃一頓晚飯,彼此都回避著,不再過問對方的生活。我有意識地減少待在家裏的時間,就連寒暑假也借口學校補課外出。這天,一個要好的同學過生日,我在同學家裏玩著便忘了時間,直到晚上11點多才記起回家。通往我家的那條巷子很長很黑,我從未這麼晚單獨走過,想著下水道裏時常會躥出的大老鼠,我就害怕得發抖。
我戰戰兢兢地壯著膽踏進那條巷子,可奇怪的是越往裏走,就越感到眼前亮堂起來。走到離家約二百米的地方,我赫然看到一道耀眼的光束從前方直射過來,“難道是巷子裏新裝了路燈?”我尋思著快步向前走去……50米、30米、10米……天哪,那個耀眼的光源居然就在我家門口,是他——父親將屋裏的燈泡拉出來,用右手高高地舉著為我照亮……金黃而耀眼的光束陽光般地灑在他的身上,照得他那張皺紋密布的臉滿是慈愛與安詳,我第一次感到矮小瘦弱的父親是那樣高大與強壯,他舉著的哪裏隻是一個小小的燈泡喲,那分明是“父愛”這兩個金燦燦的大字啊!我感動得心頭有些發酸,父親卻待我進門後不聲不響地將燈拉進屋,一句淡淡的“早些睡吧”,就讓我將那已到嘴邊的千言萬語又給咽了下去。我的感激霎時又變成了怨恨,我多恨他連一個讓我對他的愛說聲“謝謝”的機會都不留下啊!
原來我一直都是他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貝。高中我考上了一所重點中學,班裏強手如雲,在學業上我不比他們差,隻是提到自己的父母及家庭,我就自卑極了。我總認為父親這個半下崗的修理工,在社會上沒有一點兒讓人看得起的地方。父親卻開始沒日沒夜地擺弄起一些自行車零件來。我也不問他想幹什麼,隻是每當回到家裏,看見滿屋子散落在地上的零件和工具,就常常不屑一顧地將它們踢得七零八落。父親倒也不介意,笑著重新擺放好。半年後的一天,我突然吃驚地發現父親居然拚裝成了一部全手工的自行車,雖然樣式老土過時,但仍看得出有一些獨特與精致。父親第一次略帶自豪地在我麵前嘮叨起來:“這叫無鏈自行車,我自己發明的,我還委托廠裏申報了專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