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這個名字是根據她的聲音推測的,因為我有個叔叔叫冬生,此刻,他正在大洋彼岸,可能在某個富商的雞尾酒會上(在這裏,我絲毫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他是在那個年代逃荒偷渡過去的)。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關於秋生的一切,甚至連我老爸也不知道。
其實秋生是誰並不重要,因為我祖母的死似乎同他沒有多少關係。我當縣委書記的爸爸雖然很忌諱這樣談到祖母的死,但我還是毫不羞愧地寫下了這一行文字:我祖母是吃飯脹死的。在那一天裏,她至少吃了十六碗飯,祖母在那一天吃完了她一生中最豐富的食物。祖母像個孩子,她說:“給我一碗飯。我要吃飯。”每一碗飯端上來,她都會以令我吃驚的速度吞下去。後來不給吃飯了,她就吃一切能抓到手的東西:棉絮、紙片……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吃東西的人,相信以後也不會看見。那一天我一家人都在同祖母搏鬥,爭奪的目標其實就是我們每天享用、極其平常的東西——大米飯。
最後一碗飯是我端給祖母的,那時她已處於回光返照的時刻,她很安寧地吃完了那碗飯。吃完後她像孩子一樣,用手擦擦嘴巴,滿足地笑了。
這時祖母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表情,我小時候很多次在月光中看到的那種表情,這時我聽見她說:“又是春天了吧?今年好,不用出去了,不然又要麻煩村長開路條。”
後來,她就死了。祖母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的食欲都非常旺盛,以至於到現在,我的體重還不能降下來,當然我也沒有做過多的努力,我覺得這樣挺好。
後來我時常想起祖母臨死的那個晚上,有月光的時候,我總是豎起耳朵,想聽到祖母臨死前對我說的那句話,說完那句話她就死了。說那話時她已經沒有力氣,但我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說完那句話她就很滿足地去了。
對了,我差一點兒就忘記寫了,我祖母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脹死比餓死好”。
無疑祖母很喜歡並且熟悉這種月光。我小時候經常陪她坐在這種月光下。祖母不識字,她不會給我講關於月亮的種種傳說和故事,更多的時候是默默地坐著。
許樹崢
◆文/佚名
很小的時候,許樹崢住在我家隔壁。他很瘦,皮膚很黑,心地善良,常常受外婆指派照看我。我從小就很調皮,常常躲到隔壁煤場的煤堆後麵,讓他找不著。他有時候沒轍了,就站在煤場中間一把把抹頭上的汗。煤屑粘在手上,一抹,就是愈加黑的一道。我偷偷探出頭,很放肆地笑,他聽到了,回轉過身,也跟著我笑。他笑的時候,我可以看到他白色的牙齒。
從那以後,我就常常站在煤場的各種犄角旮旯聽他喊:“陸小童出來啊,我們回家去看《黑貓警長》。”然後我“咯咯”地笑著說:“許樹崢,我怎麼看不到你的牙?”他聽到我這樣喊,不但不生氣,反而咧了嘴笑。
1984年,那時候流行吃五分錢一根的蛋奶冰棒。每天,許樹崢都從外婆那裏小心地接過一角錢,又很小心地放進口袋。外婆說:“這個,給小童買支冰糕,剩下五分錢你可以自由支配。”外婆知道許樹崢喜歡和隔壁男孩兒們比賽彈玻璃球,所以總是給他留五分錢“賭博”用。可是外婆不知道,我總是有辦法每次都從許樹崢那裏搞到兩支冰棒,一邊吃一邊擎著衝著太陽看——陽光下,冰棒的邊緣可以發出彩虹一樣的光芒。
許樹崢近視,每次看書都要認真地戴上眼鏡,手裏一定會握一支筆,仔細地寫寫畫畫。可是我總是在他戴上眼鏡拿起筆時,搬個小板凳很快樂地跑到他跟前,大聲喊:“這次有什麼好聽的故事講給我聽?”他抬頭看看我,又沒轍了,知道要擺脫我基本沒有可能,就一板一眼地掏出小冊子,給我講《阿裏巴巴與四十大盜》。
若幹年後,我給學生講外國文學,說起《天方夜譚》時突然想起了他,想起他那樣認真地告訴我:“小童你知道嗎?它還叫《一千零一夜》,因為這個故事講了一千零一個晚上!”一百餘人的大教室裏,我突然間就聲音哽咽了。
後來我長大了,讀初中。外國語中學的封閉式教學管理很是讓人崩潰,每周隻能回家一次。我睡八人一間的宿舍,夏天沒有風扇。冬天暖氣微弱,早晨五點半起床跑操,老師一吹小哨子,我們就忙不迭地四散奔逃到能凍死人的水龍頭前麵排隊洗臉……我把這些講給他聽,他很久沒說話。又過了很久,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枚一毛錢的鋼鏰兒,很羞澀地對我說:“這是你外婆給我的,我沒花,你拿去買冰棒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