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孤注擲溫柔 終章1(3 / 3)

她的聲音,她的眼神,她輕輕撫在胸口的手指……會叫他想起熹微的晨光,窗台的白鴿,天際的雲朵。

他去看《聖經》,卻覺得紙上的那些句子,遠不如她念出的美。

歐陽怡走後,他去過一次教堂,金發的神父太嚴整,雕花的玻璃窗子太斑斕,穹頂的壁畫太富麗……隻有唱詩班的風琴聲叫他想起她坦然幹淨的笑容。

葉錚見衛朔又默然不語,沒話找話地打趣道:“不過,肋骨少個一根兩根也不怎麼要緊。我覺著顧小姐這樣的,起碼得是四少的眼珠子。”他說著,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哎,要說顧小姐也挺有意思的,我聽孫熙平說,她在舊京的時候,一直住在梁曼琳那兒。她這麼大方,倒是四少的福氣,就算四少真的要娶霍小姐,我看也不會出什麼亂子。”

衛朔神色一凜:“你不要在顧小姐麵前提這些事。”

葉錚聞言滿不在乎地道:“反正四少也不娶霍小姐了。”

“誰跟你說的?”

“茂蘭說的啊!他說顧小姐多半就是將來的總長夫人。我是覺得吧,既然顧小姐這麼大方,未必就不肯委屈,四少還不如先娶了霍小姐,既不失禮霍家,而且——”葉錚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曖昧地笑了笑,低聲道,“我聽說霍家大小姐也是個美人兒,齊人之福,皆大歡喜,多好!”

衛朔卻知道雖然如郭茂蘭所說,虞浩霆確是有了別娶的打算,但自始至終,虞夫人屬意的都是霍庭萱;再加上虞霍兩家和江寧政局的牽扯,虞浩霆想要別娶,恐怕得費一番工夫。他和顧婉凝又心結太多,這樣的事他是絕不肯告訴她的。眼看霍庭萱年底就要回國,還不知道四少要怎麼安排。眼下這金風玉露一相逢的佳期,絕不能被葉錚給攪了。

“顧小姐不知道以前的事,你一提,她要是想得多了,跟四少鬧起來,城門失火,你就是池魚。”

衛朔一向寡言少語,此時說出這麼一番話來,葉錚自然聽得小心,末了嘟噥了一句:“女人就是麻煩。”

中秋的夜色寧和清亮,連山巒中的江流也叫澹澹月華淡去了白晝的喧騰,車行山間,清風蟲鳴中的水聲嘩嘩,歡悅輕快,映出人心裏那一份不可言說的喜不自勝。這個時候,虞浩霆不大願意提起別的人別的事,但郭茂蘭今天說的這件事於婉凝而言,卻是十分要緊的。他想要她無憂無慮,可她和他在一起,終究是不能:“你要找人怎麼不告訴我?”

“是郭茂蘭告訴你的?”倚在他肩上的人兒抬起頭,遲疑著說,“我想著,要是跟你說了,勞煩總長大人興師動眾去找一個敗軍之將的家眷,別人知道了,倒有些怪。”

虞浩霆莞爾一笑,抬手在她臉龐輕輕刮了一下:“那個沈菁,你找她做什麼?”

“她是個很有才華的畫家,是被李敬堯強逼著去做姨太太的。我在廣寧的時候和她見過一次,很端華清高的一個人。”顧婉凝說到這裏,微微咬了下嘴唇,“亂軍之中,流離顛沛,她那樣一個身份,要是被人抓了,我怕她被人欺負……”

虞浩霆眉峰一挑,失笑道:“唐驤的軍紀還沒有壞到那個地步。”見她垂了眼睛不再說話,便攬了她在懷裏,調弄小貓一樣安撫著,“婉凝,以後有什麼事你都不許瞞著我,越是別人不讓你告訴我的事,就越要讓我知道,嗯?”

婉凝伏在他身前,看著兩人糾纏在一起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問:“為什麼?”

虞浩霆心裏微微歎了口氣:“茂蘭的女朋友你是不是見過?當時你要是跟我說了,就不會有後來他把你帶到廣寧的事。”

“因為他不該有事隱瞞你,是嗎?”

“嗯。”

“可他是你身邊的人,而且,我覺得他是好人。”

虞浩霆淡然一笑:“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好人,隻有對你好的人。我身邊的人我可以信,你不能信。”

顧婉凝轉頭瞟了他一眼:“因為我蠢?”

“因為你不能保護你自己。”虞浩霆輕笑著搖頭,“你不蠢,但是你聰明在不該聰明的地方。在廣寧你發覺那個白玉蝶不尋常,就該告訴小霍。”他說罷,卻許久不見顧婉凝答話,“我說這些讓你害怕了?”

“沒有。多謝四少提醒。和你們這些人打交道,本來就應該處處小心的。”

“我們?”虞浩霆皺了皺眉,“什麼叫我們這些人?”

顧婉凝抬起頭秋波一橫:“你,你的人,邵朗逸。”

虞浩霆聽她單單提起邵朗逸,不由好笑:“他禮也賠了,還想得這麼周到,你還記恨他?”聲音低了低,貼在她耳邊說,“況且,他也是為了咱們好。他要是不哄你這一回,你怎麼‘見此良人’呢?”

郭茂蘭在廣寧隻耽擱了一天。

雖然他去之前,一班人就猜度他妹妹必然是不在了,否則李敬堯也不會尋個假的來充數,但終究還是存了點希冀,等到隔天回來,一看他的臉色,眾人就都心知肚明不再多問了。隻葉錚看見他一臉訕訕,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郭茂蘭回來那天,剛一照麵就被他一拳頂在下頜上,他再動手,郭茂蘭不說不動隻是挺著硬挨,被他一腳就掃倒在地上,幾個侍從趕上來拉開,郭茂蘭卻撐起身子沉沉說了一句:“你們都讓開。”

其他人猶豫著鬆了手,郭茂蘭抹著嘴邊的血漬,對葉錚道:“你要是不解氣,就接著來。”

葉錚揪住他的衣領子,刀子一樣的眼神恨不得在他臉上戳出兩個洞來,“你,你,你……”了半天,愣是不知道說什麼,恨恨罵了一句:“王八蛋!”推開他掉頭走了。轉天聽虞浩霆說起郭茂蘭的事,再想起昨天那個情形,心裏隻覺得他可憐,這會兒更不敢開口問他妹妹的事,想了想,殷殷勤勤地湊上去遞了支煙:“李敬堯那老小子,你怎麼處置了?”

“埋了。”

李敬堯在丹孜被俘,原以為唐驤把他送回廣寧是去見虞浩霆,他琢磨著德昭、鹽來一帶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如今還在他的把兄弟馬成田手裏,虞浩霆多半要讓他去勸降。沒想到他在廣寧關了三天,來見他的卻是郭茂蘭。

他眯著眼睛上下看了看郭茂蘭,晃著腦袋笑道:“嘖嘖,小郭,你還真敢回去跟姓虞的,他眼下不殺你,無非是想叫別人看看他禦下寬厚,你以為他還真把你當親信?算了,你的事我也管不了。說吧,他想讓我幹什麼?”

郭茂蘭卻並不搭他的腔,眼光冷冽地掃了他一眼,吩咐衛兵:“綁了,帶出去。”

看管他的守衛立時就有兩個人上來綁他,李敬堯張口要罵,轉念一想好漢不吃眼前虧,斜眼看著郭茂蘭“嘿嘿”冷笑了兩聲。

李敬堯在廣寧這兩天,唐驤倒也沒為難他,就把他拘押在督軍府裏,隻是著守衛嚴加看管,想到屋外遛彎兒也不能;此時雖然被綁了出來不大好受,但眼前秋陽一亮,還是忍不住愜意地吸了口園子裏清潤的空氣,心裏猜度著郭茂蘭要玩什麼花樣,定神一望,卻是倒抽了一口冷氣:幾個持鍬的軍士就在他眼前規規矩矩挖了個一米多深的方坑!分明就是個埋人的架勢。換了常人興許腿就軟了,可他李敬堯不是吃素的,沒有虞浩霆點頭,郭茂蘭絕不敢就這麼黑了他,無非是唬他罷了!當下從容一笑:“小郭,我也不是嚇大的,你犯不著跟老子來這套!虞浩霆讓你帶什麼話給我,你就直說吧。”

“四少跟你沒話說。”郭茂蘭語氣裏聽不出一絲情緒,偏了臉輕輕一抬下頜,邊上的守衛便會了意,伸手一推,李敬堯腳下不穩,向前一撲,就栽了進去。他掙了兩下,奈何雙手都被反剪著綁在身後,卻是站不起來,李敬堯胸中火起,剛要破口大罵,不防一鍬黃泥徑直撂在了他胸前,不等他反應,接著又是一鍬,幾個人一板一眼地“幹活”,郭茂蘭竟一點兒出聲攔阻的意思也沒有。

李敬堯腦子裏閃過數個念頭,脫口道:“郭茂蘭,你是要拿你的救命恩人跟姓虞的表忠心哪?”

郭茂蘭負手望著天際的雲影,並不看他:“就算我欠你一條命,那阿柔呢?”

李敬堯聞言一驚,避開兜頭潑下的泥土,向前掙了兩下,大聲道:“阿柔不是我殺的!這幾年我真是把她當女兒一樣照顧的……茂蘭,你聽我說!我不是存心騙你,我真不知道阿柔有病……都是小十那個賤貨不好,養什麼獅子狗給阿柔玩兒……大夫來的時候,已經晚了。茂蘭你想想,就算是為了轄製你,我也不會——呸——”李敬堯吐了兩口濺在嘴裏的土,搶道,“那件事真是意外!”

“意外?”郭茂蘭眼裏瑩光一閃,一邊唇角斜斜勾起,“阿柔有哮症,她從小就不近這些東西。”

李敬堯遲疑了片刻,也顧不得再躲灑在身上的黃泥,目光閃爍地覷著郭茂蘭:“小十那會兒剛嫁過來,非要個抱狗的丫頭……你也知道阿柔的身份不能讓外人知道,我這也是為你著想……茂蘭,你讓他們停下。”

郭茂蘭卻無動於衷:“阿柔葬在哪兒了?”

李敬堯忙道:“你先讓他們停下,我們再說話。”

“說——你說了我給你個痛快。”

身畔的泥土已經沒過了他歪在地上的肩膀,李敬堯一咬牙,獰笑道:“我就不相信你小子敢這麼黑了我!”

郭茂蘭忽然走到坑邊,蹲下身子撚了把土往他身上一揚:“四少說,你這個人他沒什麼用。”說著,摘了手套往坑裏一丟,轉身就走,那手套轉眼便被泥土蓋住了。他剛走出兩步,便聽李敬堯在他身後叫道:“郭茂蘭,你站住!你告訴虞浩霆,我去替他勸馬老三。”

郭茂蘭卻充耳不聞,李敬堯被驟然襲來的惶恐淹沒,“阿柔葬在西郊……西郊的……”

郭茂蘭轉過身來直直盯住他,李敬堯避開他的目光,麵上掠過一點遲疑,“應該是西郊。”

“應該是?”

李敬堯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卻已來不及改口,他半邊身子都陷進土裏動彈不得,慌忙道:“阿柔的後事,是曹管家料理的,應該是西郊,沒錯!是西郊,是西郊……茂蘭!你叫他們停下,茂蘭……”然而郭茂蘭隻是漠然看著他,不說,不動,仿佛隻是一尊雕像。

李敬堯雙眼充血,恐懼盡頭又激出了一陣暴怒,“郭茂蘭!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半邊人臉,半邊狗臉!我倒要看看,你跟著姓虞的能跟出什麼好來……”

他開口一罵,郭茂蘭轉身便走,他步子並不快,一步一步卻都踩在了李敬堯心底,“小郭,小郭!你回來……你回來……”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深處的時候,李敬堯也叫不出來了。

顧婉凝要找人,找的又是有名有姓有來曆的,碰上了自然就不會錯過。

廣寧城破的時候,沈菁就沒有走,淩晨時分,督軍府裏一片兵荒馬亂,少爺小姐姨太太們收拾細軟安排車子,她隻避在一邊,冷眼看著這一片高樓將傾繁華事散,隻想著等這府裏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她正好趁亂了結了這場噩夢。

沈菁沒打算立刻離開督軍府,這個時候在亂兵之中瞎撞,死在什麼人手裏都不知道;而李敬堯的督軍府不是等閑所在,虞軍進城之前這裏有錦西的衛兵看守,若是虞軍進了城,也一定先有人接收這裏,反而安全。她隻要換過衣裳,充作李府的下人,應該不會有人為難——那時候,她就再也不用待在這個不見天日的鬼地方了。

“沈先生,廣寧李敬堯保不住的,你早做打算。”她之前遇見的那個女孩子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她被娶進督軍府的時候,李敬堯怕她跑,讓她住了府裏最深幽的一處院落,前些日子叫她搬了出來,她也無所謂,隻是感歎不知道什麼人竟和她的運氣一樣差。

過了幾天她想到這邊的花園來寫生,卻讓衛兵攔住了,園子裏一個素衣黑裙的女孩子聽見響動回頭一望,兩人打了個照麵,沈菁心道,怪不得錦西都快打爛了李敬堯還有這個心情,這樣美的一個女孩子,十七八歲鮮花初綻的年紀,卻落到這樣一個境地。

沈菁正暗自嗟歎,卻見那女孩子打量了她一下,忽然眸光一亮,趕了兩步過來:“請問,您是不是沈先生?”

沈菁一愣,這稱呼許久沒有人在她麵前提過了,再看她身後除了丫頭還不遠不近地跟著兩個守衛,更是詫異,一個楚楚倩倩的女孩子也用得著這麼如臨大敵地看著?

隻是看她麵上卻並沒有淒然傷心的神色,沈菁一時也摸不出頭緒,隻禮貌地點頭致意:“我是沈菁。”

那女孩子先是驚喜,轉眼卻又蹙了眉:“沈先生,我在江寧看過你的畫展,你不該回錦西的。”說罷,似是覺得失言,抿了抿唇,歉然望著她。

沈菁寂然牽了牽唇角:“不知道這位小姐怎麼稱呼?”

“我叫顧婉凝,是燕平女大西語係的學生。”

沈菁聽了更覺得惋惜:“那你怎麼會到廣寧來?”

“我……”顧婉凝欲言又止,看了看近處的守衛,走近了一點,低聲道,“沈先生,廣寧李敬堯保不住的,你早做打算。”

這樣一句話著實讓沈菁詫異,更猜不透這女孩子的來曆。今天這一晚都沒有看見她,也不知道是怎樣了。

先闖進督軍府的是虞軍的一個營長,正側偏後幾扇門都圍了,又把府裏剩下沒來得及跑的二十幾口人都攏到了一處。這些人不是老得跑不動的,就是人伢子賣進來年紀小沒處去的,還有幾個出了門看見外頭過兵又唬回來的,都嚇得戰戰兢兢。

好在虞軍的人也沒有為難他們,一個軍官過來登記了他們的身份,中午還敷衍了事地管了他們一頓飯,沈菁冒了自己貼身丫頭的名字,邊上有認識她的也沒揭穿。大概是虞軍的人覺得裏頭沒什麼要緊的人,也就懶得搭理他們,隻顧著造冊登記府裏的東西,看管也鬆了些,後來又許他們自己到廚下做飯。

一直到第三天下午,薛貞生才到督軍府來,先查過了物資清點的記錄,李敬堯走得急,留下的東西倒還不少,大致翻了翻交給軍需的人核對。又把拘押的這一班人帶過來掃了一遍,徑直點出了沈菁:“你,出來。”

沈菁心下暗驚,卻也隻能硬著頭皮出來。

“你叫什麼?在督軍府是幹什麼的?”

“我叫水仙,是伺候十七太太的。”沈菁小心答了,暗忖自己這個說法應該沒有紕漏,李敬堯的十幾個姨太太,別說虞軍的人,就是廣寧的近衛能認全的也不多,何況她前兩年一直都被看得很嚴,極少出門,更少有人認識。

不料她話音剛落,薛貞生便吩咐衛兵:“這女人單獨看起來。”

沈菁急道:“這位長官,我不過是個下人……”

薛貞生麵龐端方,眉色極濃,從她臉上掃過的眼神裏帶著嘲諷:“下人?我聽人說你們李督軍是‘玩不盡的格,喪不盡的德’,沒想到——督軍府的丫頭也燙頭發的。”

他此言一出,沈菁刹那間就麵如土色,她竟沒想到這個。薛貞生見她說不出話來,心裏默送了這女人一個“蠢”字:“想必您就是十七太太吧?算起來該是李督軍這兩年的新寵。怎麼?他走的時候沒帶著你?”說罷,也懶得再理她,李敬堯的家眷怎麼處置,虞浩霆沒有交代,先擱在這兒看著,回頭再說吧。

沈菁就這麼被拘在督軍府裏聽天由命,後來又陸陸續續被關進來了七八個“督軍太太”,有嚇得半死的,也有滿不在乎的,十四太太小雲仙最是潑辣,塗好的豔紅色蔻丹放在唇邊輕輕一吹:“怕什麼?要殺你早就殺了,給誰當小老婆不是當?我聽說那個虞四少——很蘇氣吶。”

直到郭茂蘭奉命來處置了李敬堯,才向薛貞生問起有沒有一個叫沈菁的,薛貞生倒也不問他為什麼要找李敬堯的姨太太,隻說:“人都在那兒,至於裏頭有沒有這麼一個,我就不知道了,你去問吧!”到了這個分兒上,沈菁避無可避,其他幾個女人都不會替她瞞著,隻得一路忐忑跟著郭茂蘭去了涪津。

到了虞軍行轅,沈菁留意各處衛兵軍官跟郭茂蘭打招呼的聲氣態度,即便不懂虞軍的軍銜標誌,也看出他大約是個有身份的,卻不知道他帶自己到這兒來是何用意,滿腹心思穿堂入室進到內院,郭茂蘭才停了步子問門口的侍衛:“顧小姐在嗎?”還沒等沈菁細想,便聽那侍衛答道:“顧小姐在,總長也在。”

顧小姐?總長?

沈菁心神一亂,他們說的難道是虞軍的參謀總長,這回打爛了錦西的虞浩霆?他們把她帶到這兒來做什麼?李敬堯的事情她什麼都不知道。卻見郭茂蘭點了下頭徑直往正房走,她也隻好跟上。

剛一走近,就聽見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隔著窗紗透了出來:“等我回去,還不知道要補多少功課呢。我的戲也隻學了一折半……”這聲音清婉裏帶著一點嬌甜,像是在哪裏聽過,接著是一個笑意溫存的男聲:“功課我找人來替你做,倒是你說學戲,怎麼沒跟我提過,學的什麼?和誰學的?”

沈菁聽在耳中不由一陣恍惚,這一言一問裏盡是閨閣情致,和錦西數日來的戰火狼煙不啻天壤。轉眼兩個人走到廳前,郭茂蘭示意她稍等,自己邁步進去打了報告:“總長,顧小姐要找的人帶來了。”

說話間,內室的湘妃簾朝外一揚,一個穿著淺杏色繡花旗袍的女孩子款款走了出來,眉目盈盈,容色玉曜,正是之前在督軍府裏被嚴加看管的那一個。身後給她打著簾子的,是個身姿挺拔的戎裝軍人,沈菁隻依稀看見他一肩側影,便覺得這人身上的意氣飛揚,如驕陽雪峰一般叫人隻得仰望。

隻是那女孩子一出來,跟著便擠出一隻黑白相間的牧羊犬,那人隻好讓了一讓,叫這狗先出去,沈菁縱然心事重重,看在眼裏也不由好笑。

“沈先生,還好你沒事。我聽說丹孜那邊打得很亂,擔心你的安全……”顧婉凝帶著些歉意微微一笑,“婉凝冒昧了。”

沈菁原本就不善言辭,此時見到她備覺驚訝,遲疑著說:“我沒有離開廣寧,一直就在督軍府裏。”她一句話未完,就見跟著顧婉凝出來的那個年輕人俯在她耳邊悄聲低語了一句,抬頭時麵無表情打量了自己一眼,便繞過了她,剛才帶她過來的軍官亦十分恭謹地跟了出去。

顧婉凝見沈菁一臉惶惑,忙道:“沈先生,您請坐。”一麵說一麵倒了茶遞到她麵前,“請喝茶。我這個朋友不大喜歡和人應酬,還請您不要見怪。”

沈菁疑惑中想了想方才的一番來龍去脈,恍然道:“顧小姐,你的這位朋友……是姓虞嗎?”

顧婉凝微一點頭,沈菁見她麵露赧色,了然之餘更是詫異:“那你之前怎麼會在廣寧?”

“這件事解釋起來有些複雜。”顧婉凝低頭一笑,“李敬堯把我扣在廣寧,想跟他談和。”

沈菁搖了搖頭,冷清的笑容中帶著嘲色:“他這個如意算盤是落空了。”

初秋的輕風徐徐穿堂而過,吹動了兩人的衣角,顧婉凝斟酌著問道:“沈先生,你如今……是打算離開錦西嗎?”

沈菁風輕雲淡地搖了搖頭:“我家在崇州,當初為了學畫,在外麵待了很長時間,如今人長大了,反而戀家。我回來原是準備到藝專去教書的,現在不知道這場仗要打到什麼時候。不過——”她垂了眼眸,自嘲地一笑,“沒有這場仗,我也出不了督軍府。所以,自私一點兒說,倒要謝謝你這位朋友。”

婉凝默默聽著,想著她這一番際遇,不免黯然:“沈先生,眼下從這裏到崇州,沿途都是軍管,如果你要回去,我可以請人送你。”

“那就多謝你了。”沈菁眼中浮出了一點感激的暖色,靜了一靜,還是忍不住問:“我們素不相識,顧小姐何以這麼關心我的事?”

“我以前和同學一起看過你的畫展,後來你回了錦西,我們在報紙上看到你的事情,都覺得很……”她想起那時候和歐陽寫了小文投去報館,一路回來還憤憤不平的情景,“匪夷所思。”

她聲音一高,syne立刻警覺地站了起來,婉凝俯身將它抱在膝上,在頭頂拍撫了兩下,“那天我看見你帶著畫板出來,就猜你會不會是沈菁。廣寧城破那晚我也出了點狀況,沒有來得及找你。”

沈菁見她舉止嫻雅,又有些小女兒的嬌憨,想到方才自己在門外聽見的那一言一問,心下揣度她多半是大家千金,和那虞四少又是少年伴侶,當然對這樣的事情“匪夷所思”。其實,自己當初又何嚐不是“匪夷所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