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孤注擲溫柔 終章20(2 / 3)

前頭的司機忙道:“是……皬山這條路是新修的,我來得少,路不熟,您沒事兒吧?”

“路不熟就慢一點。”戰捷拍了拍身畔雨過天青色的花盆,“我能有什麼事?是它不能有事。”一邊說,一邊仔細查看那花,唯恐碰掉了一個花苞。

司機從後視鏡裏覷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道:“戰參謀,這花貴得很嗎?”

戰捷扶著花盆矜笑著說:“總長伺候了這麼久,不貴也貴了。”

他從鄴南軍區調到總長身邊不過月餘,日日看著總長大人照料這株打了苞的茶花,聽說已經伺候了兩年多了,貴賤他不懂,但這兩日開出花來,是真好看。

那司機抿著嘴想著,忽然嘿嘿一樂:“別人送花兒不是一枝,就是一束,也有送花籃的。總長倒好,連根帶盆兒,整個一棵給人搬來。您說這養著也麻煩,萬一弄死了,不就可惜了?馬主任辦公室原先有棵什麼蘭草,他兒子一杯開水潑進去,轉天就死了……您可得囑咐勤務兵,千萬別亂往裏頭倒茶根兒。”

戰捷聽著他絮叨亦是莞爾,此時春早,淺翠的山穀裏氤氳著淡薄的嵐氣,正像一杯新衝的春茶。這趟差事不過是個跑腿的活兒,可他心裏卻有些輕輕重重的顛簸,男人給女人送花,總是依稀透著點兒好逑之心,可是搬一棵來又不像那麼回事兒了。

戰捷跟著個婢女穿過兩進庭院,又沿著淺溪走了段回廊,溪岸上生了大叢的迎春,眼下正當怒放之時,嬌黃的花瀑千絲萬縷直落水中,最清新的顏色亦叫人有奪目之感。婢女將他引到一處花廳,門楣匾額上鐫著“明瑟山館”四個字,戰捷品咂著兩旁的楹聯暗暗點頭:這裏也確是水木明瑟。

“您稍等,我去請夫人。”

那婢女低頭退了出去,戰捷把花擺在靠窗的條案上放穩,正打量廳堂中的陳設,忽然隔窗落下來一縷風鈴般的清越笑聲,接著便聽見一個女子故作嗔意的笑語:“虞紹楨,你就等著你爸爸回來揍你吧!”

戰捷一轉身,就見一個三四歲年紀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上台階,身上一套雪白的海軍衫,臉上手上衣上卻都沾了墨汁,跑過門檻的時候一個踉蹌,差點兒絆倒,戰捷趕忙伸手拉他。小人兒形容狼狽,人卻乖覺,牽著他的手站起來,嫩嫩地說了一聲:“謝謝叔叔!”

童音未落,一個裹著格紋披肩的洋裝女子步履輕盈地跟了進來,見他拎著那男孩子,明澈的眸光在他麵上輕輕盼過,旋即頷首一笑。戰捷在她秋水顧盼之間有刹那的恍惚,一時間竟想不起如何同她客套,好在那女子也沒來和他寒暄,徑自蹲下身來捏了捏那孩子尚算幹淨的一邊小臉,蹙著眉低聲說:“去找霽藍給你洗臉,然後好好跟許先生道歉;要不然——下午我們都去看木偶戲,就不帶你!”

戰捷低頭看著隻覺得好笑,她教哄這孩子的語氣神態毫無威脅,帶著點兒賭氣的味道跟這小人兒打商量,亦嗔亦喜間泄露出一份篤定的溫柔愛嬌,寬大的流蘇披肩下露出湖綠的裙裾,白底細黑波點的洋裝襯衫上有錯落的荷葉邊,長發用發夾鬆鬆挽在腦後,露出耳際一枚水滴形的鑽石墜子,光芒晶亮,閑適中透著華美。戰捷一邊打量一邊揣度,這小男孩姓虞,應該就是虞校長的小公子了;這女孩子雖看不出是這小男孩的什麼人,也該是虞家的親眷,看樣子恐怕是管教不了這個年紀的孩子。誰知,那小男孩瞪大眼睛看了她片刻,卻是拖長聲音老實地“哦”了一聲,立刻穿過花廳跑了出去。

那女子目送著跑走的小人兒,轉過臉對戰捷客氣地笑道:“有什麼事嗎?”

戰捷這才想起自己尚未說明來意,忙道:“您好!我是霍總長的隨從參謀戰捷,是來求見虞夫人的。” 他略一停頓,看了那女子一眼,又笑問:“敢問小姐怎麼稱呼?”

那女子不易察覺地蹙了下眉,麵上的笑容依舊溫和端靜:“我是虞顧婉凝。”

戰捷一愣,臉色驟白驟紅,慌忙抖擻身姿行了個禮:“夫人好!”

顧婉凝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你們總長叫你來是什麼事?”

戰捷把她讓到條案邊,低著頭不敢抬眼:“這茶花——是總長讓我送來給夫人賞玩的。” 見顧婉凝並沒有留意他的失態,隻是凝眸看花,戰捷的話才漸漸從容起來,“這株‘十八學士’總長調理了兩年多,昨天開了一朵,今天早上又一朵,總長就讓我給您送來了。您看,已經有二十多個花苞了……”

顧婉凝撫了撫那瑩潤規整的潔白花瓣,微笑著問道:“這花養起來要留心什麼,你們總長說了嗎?”

戰捷忙道:“總長說,這花侍弄起來有些麻煩,夫人恐怕也沒這個工夫,養花的事叫我直接交代給府上的花匠。”

顧婉凝聞言,垂眸一笑:“那麻煩戰參謀了。”

戰捷聽著,又直了直身子,張了張口,話卻沒說利索:“卑職……卑職不麻煩。”

顧婉凝忍了笑意,端詳著案前的茶花,溫言問道:“你們總長還有別的事嗎?”

“呃,總長說,他有事想跟夫人請教,不知道夫人什麼時間方便?”

顧婉凝略想了想,道:“後天下午我要去泠湖的遺屬學校,要是霍總長有空,我在明月夜請他吃晚飯——謝謝他的花。”

戰捷從學校裏出來,跟霍仲祺回話:“他們說夫人這會兒在教琴,還得半個鍾頭才下課。”原本皬山的侍從打電話過來說是六點鍾在明月夜訂了位子,誰知到了下午,霍仲祺忽然推了公事,直接來了泠湖。舊曆年一過,參謀本部正式開始著手改組成立國防部,人事紛雜千頭萬緒,所有人都嫌手腳不夠用,這會兒倒好,把他們一班人擱在這兒了,半個鍾頭不長不短,是等還是不等呢?

“教琴?”霍仲祺低聲重複了一句,展顏而笑,“我想起來了,她每個禮拜要來上兩次音樂課。” 說著,拾階而上,“我們進去等。”

這會兒學校裏正在上課,幾處教室裏有讀書聲演講聲亦有稚氣的笑語,遠不像參謀部那樣森嚴肅穆,但他們一路進來,卻都覺得踏在一片清和寧靜中。為著隔音,音樂教室修在一處單獨的院落裏,鳳尾初綠,修竹掩映,一到近處便聽得琴聲蕩漾。

霍仲祺停在月洞門邊,擺了擺手,隨行的侍從和衛士也都屏息而立。隻聽時斷時續的琴聲由竹葉風底送出來,有的流暢,有的生澀,旋律跳躍活潑,顯是小孩子在學彈。

戰捷聽著無趣,又不敢作聲,隻覺得表針走得格外遲緩,好容易等到下課鈴響,他才精神一振。一群七八歲的小孩子跟著一個頭發上紮著手帕的老師魚貫而出,倒也不甚吵鬧,這些孩子都是軍中遺屬,從小見多了戎裝軍人,對他們也見怪不怪,倒是有眼尖的孩子看見霍仲祺,不免嘰喳了幾聲:

“看,那個有將星的!”

“嗯,是個將軍。”

“就是那個誰嘛……”

“誰呀?”

等小孩子們走過,霍仲祺才進了院子,顧婉凝從教室裏姍姍而出,見了他,似也不覺得意外,隻點頭一笑,待陪她來的侍從向霍仲祺行了禮,才問:“你這麼閑?”

霍仲祺四下打量了一遍,笑道:“我記得這是朗逸的書房。”

顧婉凝點點頭:“這裏最安靜。”

他二人緩步走出來,戰捷忖度著分寸剛要跟上去,霍仲祺的侍衛長白瑞生忽然扯了他一下,戰捷一怔,隻得站住,待要問,又猶豫著不知從何問起。

“……改組國防部的事,我跟四哥之前商量過一些。”霍仲祺一邊說,一邊信手把玩著近旁碧玉新妝的柳條,“眼下有不少事要問他,偏這個時候他避出國去。”

“他就是知道你要來問他,才找個由頭去看美國人的海軍學校。” 顧婉凝說著,嫣然一笑,“不過,他也不單是為了避你——就是他不在,這兩個禮拜,也整日有人打電話到棲霞去。”

霍仲祺搖了搖頭,沉吟著道:“我確實有件著緊的事想問問四哥,或者你幫我……”

“你不用說,我也不會幫你問。” 顧婉凝今日出門到學校裏來,裝扮得十分淨雅,煙藍的旗袍掃到小腿,外頭罩了件藕灰的薄呢大衣,發髻也挽得端莊,唯此時笑意中帶了些許促狹,眸光盈盈,像是脫出了畫框的仕女圖,驟然生動起來。

霍仲祺聞言,不由皺了皺眉,卻見她斂了笑意,一本正經地說道:“他就是不願意讓你揣度他的意思。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解決問題的法子,無所謂好壞。你不必總想著——要是他,會怎麼辦。”

霍仲祺凝神聽著,思量了片刻,放開了手裏的柳枝,半笑半歎:“四哥洞若燭照,可是這挑子也撂得太幹淨了。”

顧婉凝看他的目光不覺滲了憐意,輕聲道:“葉錚他們的事我聽說了,你要是懶得理會,我去問問。”

霍仲祺眉峰一挑,眼中亦閃出一點欣喜:“那可多謝你了!”

顧婉凝卻低了眉睫:“我知道這幾年……很多事,你都很難。”

霍仲祺搖了搖頭,含笑低語:“四哥那些年,才是真的難。”

一句話,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仿佛透過眼前的平湖春風便能望見那些年的櫛風沐雨。

他籠在她身上的目光越來越溫軟,驀然回顧,他變了這麼多,殺伐賞黜、進退回旋,人前人後對誰都留三分提防,一言一語都唯恐泄露半分真心,當年那個千金買笑、銀篦擊節的五陵公子再也沒有了……什麼都變了,不變的,仿佛隻有她。依舊是刻在他心底的玉顏如夢,一顰春山愁,一笑秋水灩——那夢裏,有他的春風白馬、年少風流,也有他的山窮水盡、痛徹心扉……那些永生難忘的情戀癡嗔都在不知不覺間化入了骨血,沒有她,就沒有此時此地的他。

見了她,他忽然就卸下了一身甲胄。

從湖麵撫過的風輕柔得像他的眼波,他走在她身邊,深深吸了口氣,心底湧起一股不同尋常的快活:“你在明月夜訂位子,是想吃什麼?我叫他們備了條鰣魚,待會兒用筍燒了。”

顧婉凝抿了抿唇,柔柔一笑:“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你忙,我就不耽擱你了。”

霍仲祺一怔,下意識地接了一句:“我沒事。” 卻見顧婉凝螓首輕垂,濃密的羽睫遮去了閃亮的眸光:“你不用跟我客氣了,我知道你這些日子事情多,攸寧到皬山去玩兒,都說三五天見不到你一麵。”

霍仲祺聽著,已然明白了她言外之意,點頭笑道:“他八點鍾就睡了,哪兒能看見我回來?”

戰捷和白瑞生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雖然聽不清他們兩人說些什麼,卻眼見得霍仲祺談笑間盡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倜儻。想起前些日子侍從室的人閑話,說起總長當年是江寧首屈一指的風流子弟,他隻是不信,眼下這光景倒有那麼幾分意思;又想起前日他送了花回去,霍仲祺細細問了他在皬山的情形,唇邊始終一縷笑意溫存……莫非那些影影綽綽的傳聞也不盡是虛言?

念頭一轉,舊年畢業典禮時校長親自訓話授劍的情景不期然閃了出來,那樣清華峻烈的凜然風度,真真是隻堪仰望,他望著霍仲祺的側影,琢磨了一陣,忽然覺得總長大人有些可憐。

霍仲祺送罷顧婉凝上車,在夕陽的餘暉裏靜靜站了一陣,回頭吩咐戰捷:“接夫人去明月夜——再叫人到順祥齋去買一份馬蹄糕。”

除了致嬈的貼身丫頭碧縷,裏裏外外的婢仆都被打發開了,謝夫人按了按眉心,鮮甜香醇的祁紅呷在口中也品不出好滋味:“說來說去,還是先前他去聽了兩回戲,這回往皬山送了盆花……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怎麼就至於鬧成這樣?”

謝致嬈繃緊了麵孔,一腔酸熱在眼眶裏打了個轉,謝夫人見狀,給對麵謝致嬈的堂嫂遞了個眼色:“你們小夫妻的事兒,我也勸不明白,讓你嫂子幫你出出主意吧。” 說罷,又拉著致嬈的手輕輕拍了拍,“明天就回去吧,你就是不顧著仲祺,也要顧著孩子。” 有些話,做長輩的不好開口,她本想著陳安琪和致嬈年歲相仿,或者能勸說一二,可謝致軒一聽就搖了頭,安琪是個直性子,又和顧婉凝要好,說起這些事,說不定還沒勸就吵起來了,謝夫人隻好把他堂哥謝致遠的夫人貝欣怡叫了來。

“我不回去。” 謝致嬈咬著牙低聲道。謝夫人歎著氣慢慢走出去,貝欣怡順勢坐到了她身邊,笑吟吟地覷著她:“我聽了半天也沒鬧明白,你這到底是跟誰生氣呢?還是那個戲子的事?不過是他多去聽了兩回戲,又沒真的弄回來。” 她一麵說,一麵用果簽戳了顆鹽津李子遞給致嬈,“你就酸成這樣?” 說著,自己也挑起一顆含了,揶揄道:“不是嫂子替他說話,你去年弄的那一出,人人都‘佩服’你把總長大人挾製得連戲都不敢聽——可這是好話嗎?”

謝致嬈頰邊一紅:“我不是跟一個戲子置氣,你知道……”話到嘴邊,又咽了。

去年文廟街有個冒紅的清唱小旦,不知怎的入了霍仲祺的眼,饒是他公務冗繁,兩個月裏頭往文廟街去了三回,回回都隻聽她一折《思凡》。事情落在謝致嬈耳裏,她不吵不鬧,卻是去文廟街包了那小戲班的場,一折《思凡》叫那小旦唱了五遍……霍仲祺知道了也沒說什麼,卻是此後再不去聽戲了。於是,人人都道小霍夫人有手段,早年霍仲祺是何等的風流脾性,如今竟對夫人這樣服帖。

“你以為他真的不上心?上個月那小戲子嫁人,他一份賀禮送了這個數。” 謝致嬈沉著臉色比了個手勢。

貝欣怡卻不以為意:“人家因為你把嗓子唱倒了,他要是不管,那像什麼話?你這麼掃他的臉,他一句話都沒有,你還要他怎麼樣?”

謝致嬈去搓磨那戲子原是一時心障,沒想到那女孩子年紀小,當場就倒了嗓子,她想起來也覺得事情做得不妥,可嘴上卻不肯服軟:“他為什麼去聽戲,他自己心裏知道。”

“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你怎麼又翻出來說呢?”貝欣怡聲音低了低,“就是他跟……也是陳年舊事了。過去的事,既不能改,也抹不掉,他就算心裏存著個影兒,終歸是個斷沒指望的鏡花水月。你要是較這個勁,那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陳年舊事?”致嬈揪著沙發靠墊上的流蘇,嘴唇抿去了一半:“四哥一走,他就巴巴地養了花給人送去,我問起來,他手下那班人,一個個都說不知道,要是真的沒什麼,他們何必糊弄我?”

貝欣怡奇道:“他們都不說,那你怎麼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謝致嬈賭氣丟下一句,兩個人一時都沒了話頭。

“你呀,還是在家裏做小姐的脾氣。”貝欣怡撥弄著手上的一枚藍寶戒指,覷了她一眼,“要我說,當初你就應該把那小戲子弄回來。”

致嬈杏眼斜飛,哂笑了一聲,顯是十分不以為然。貝欣怡也不惱,反而又靠近了些:“一個戲子,說穿了就是個玩意兒,逗弄兩天也就扔了。他要是真起了這個意思,正心虛著呢,你替他辦了,他隻有更念你的好,你再撒個嬌使個性子,他也隻有打點起幾倍的小心百依百順地去哄你。”

她見謝致嬈仍是神色憤憤,遂更加推心置腹地道:“退一萬步說,要是他真敢把那小戲子留下,想怎麼整治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隻一條,不要自己出頭,就叫你哥哥去,連那丫頭帶著仲祺一道兒發作了,上頭有公公婆婆,下頭有攸寧,霍家不許納妾,事情鬧出來,人怎麼弄回來的,還叫他怎麼弄走。”

貝欣怡呷了口茶,見致嬈專注在聽,遂輕輕一笑:“裏外上下,隻有說你賢惠委屈的。可你這麼一鬧,他嘴上不說,心裏認準你個潑辣狠毒,你劃算嗎?”

“……那現在還能怎麼辦?那小丫頭也嫁人了。” 致嬈顰了眉尖,眼中一縷惘然,貝欣怡聽著,竟是“撲哧”一笑:“我的傻妹妹,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借這事給你打個比方,哪兒是讓你……說到底,就是你自己要拎得清楚,是你一時出了氣要緊,還是他心裏怎麼想你,你們夫妻倆長長遠遠一輩子要緊,隻要你自己拿穩了主意,裏子麵子一準兒都是你的。”

致嬈被她說得氣苦裏也忍不住一笑:“你就是這麼對付我大哥的?”

貝欣怡輕歎了一聲,擱下手裏的茶杯:“致嬈,嫂嫂勸你一句:至親至疏夫妻。有些事,不該知道的,你就得不知道。仲祺年輕的時候風流荒唐是有的,可他心地好,跟你打小一道兒處得也好,隻有忍讓你,沒有欺負你的。他要真是存心讓你不痛快,不聲不響在外頭養個小公館,你一點兒法子都沒有——昨天他來接你,你不回去,那他以後要是不來了,你怎麼辦?”

“他不來,我就不回去。”致嬈話雖倔強,聲氣卻軟了。

“這是氣話。”貝欣怡笑著站起身,理了理旗袍的褶皺,“還有一條,你要是怕他不來,下次走得再急,也記著把攸寧帶回來。”

檀園高樹美墅,幾棟形製相仿又各有洞天的洋房隱在扶疏花木之間。安琪難得有興致下廚,說是跟個法國廚子學了煎牛排,賣相還好,滋味卻著實是讓人消受不起,她自己嚐了也臉紅,逼著謝致軒切了兩口,嘻嘻一笑也就放過了他。夫妻倆正商量著去哪裏尋正經牛排吃,謝夫人突然打了電話過來,謝致軒那邊一講完電話,陳安琪便笑道:“是叫你去給致嬈做和事佬吧?”

謝致軒聳了聳肩,“咱們去母親那邊吃飯?”

安琪對著鏡子抿頭發,珊瑚色的嘴唇輕輕一嘟:“我去雅彙吃牛排——免得我說了什麼話別人不愛聽;反正你家裏盡有會說話的,能揀著別人愛聽的說。”

謝致軒摩挲著她的肩苦笑:“你就那麼不愛見我堂嫂?”

安琪在鏡子裏頭白了丈夫一眼:“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我隻是不愛見她一肚子算計,麵上還要裝好人,她這兩天急著攛掇致嬈回霍家,還不是為了軍購的事?要我說,幹脆叫他們離婚算了,當初尋死覓活逼著要嫁,現在又這樣,何苦呢?”

謝致軒品評著她身上的衣色,幫她在妝台上挑首飾,閑搭了一句:“哪有勸別人離婚的?”

安琪撫著謝致軒掛在她頸間的鏈墜,也歎了口氣:“明年參謀本部要改國防部,那邊現在什麼狀況你又不是不知道?致嬈要是發發善心跟他離了婚,仲祺還有幾天清靜日子過。”謝致軒聽著,忽然在她肘上捏了下去,安琪臂上一麻,縮著身子“哎喲”了一聲,惱道:“你幹什麼?”

謝致軒卻又捏了捏她的臉:“你這胳膊肘拐得不對了啊——這麼替他著想?”

安琪氣呼呼地轉過身,反手在他臉上使勁兒擰了一把:“我就是!你吃醋啊?”

謝致軒捂著臉倒吸了口冷氣:“你這下手也太重了吧?”

安琪撥開他的手看了看,果然有兩痕紅印子,指尖輕輕點了點,想笑,又忍了,攬著謝致軒的頸子,在他頰邊親了一下:“別人我掐著還不順手呢!”

謝致軒摸摸臉,磨著牙點頭附和:“……能讓夫人用著順手,也是我三生有幸。”

安琪撲哧一笑,走出房門又回過頭來正色道:“你提醒致嬈,千萬別聽信你堂嫂那些鬼蜮伎倆,小霍不是你大哥,致嬈也沒你堂嫂那些個八麵玲瓏的算計,致嬈要是學她,那他倆才真是完了。”

其實不用母親和妹妹開口,謝致軒已然去見過霍仲祺了。

他原就猜著這回是別有內情,一問,果然。怨不得致嬈回來不肯說。謝致軒想著也是搖頭,一件全不相幹的事也能鬧成這樣。就事論事,也說不上是誰的錯,一則婉凝是妹妹一塊心病,沾著就惱;二則霍仲祺一向吃軟不吃硬,這些日子公事上太耗心力,耐不下心氣哄她。看著致嬈又嬌怨又氣惱,還含著點可憐相,到嘴邊的話又團回去再捏軟了才往外說:“事情是因為瑩玉起的,你怎麼不跟母親說?”

謝致嬈一聽,麵上的神氣越發可憐起來,囁嚅著沒作聲。這還是她未嫁前住的房間,去年換的家具仍是依著原先的配色,乳白描金的沙發架子,粉藍的緞麵坐墊上一圈深紅淺粉的玫瑰花,謝致軒看在眼裏,忽然想起先前安琪的話——“你妹妹永遠都是17歲”,他心裏低歎,眼裏卻隻有溫和笑意:“你不說,就是知道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她那件事,不要說仲祺,換了誰都不會管,你偏要去攛掇,往輕裏說,你是耳根軟,心思淺;往重裏說,你這是坑陷他,你想過嗎?”

“……”

“你是想叫別人知道,在他心裏,誰都比不上你要緊。” 謝致軒說著,拉了椅子坐下,“可本來不相幹的事,反而教你們夫妻生分了。小霍一直都覺得你心思單純,以後——你是想叫他處處提防著你嗎?”

致嬈臉色越發黯了,低低道:“說是不相幹,可下頭的人做事還不是揣摩上頭的意思?”

謝致軒口中的“瑩玉”是他舅父何世驥的女兒,年紀比致嬈大兩歲,表姊妹兩個人一直處得都不錯。何瑩玉嫁的是前任華亭市長的兒子劉定如,最近剛升到銓敘部主事,日後前途可觀,正是新貴。何瑩玉從華亭到江寧,碰巧跟顧婉凝坐了同一趟車。何瑩玉是“搬家”,隨身的細軟多,婢仆隨從多,來接站的車子也多,因天又下雨,人來人往地拆裝行李,安置座位,幾輛車子一停,從棲霞官邸來接站的車就堵在了後麵。

棲霞的侍從等了幾分鍾,見前頭這班人忙得熱鬧,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完事兒,就去跟前頭的司機打商量,靠邊讓後麵的車先過。何瑩玉督著人整理東西,正是不耐煩的時候,隨口打發了下人去回話,說“馬上就好,讓後麵的車稍等”。

話傳回來,棲霞的侍從就有些不樂意,等了一會兒,見前頭的車既不避讓,也沒有走人的意思,便連敲了幾聲喇叭。恰巧何瑩玉正要上車,一聽就皺了眉,暗罵了一句“兵痞”,轉眼瞥見前頭車廂裏下來一個帶著孩子的素衣女子,遠遠看了一眼,見打著傘來接站的是個年輕軍官,料想不是什麼要緊的人,坐進車裏吩咐了一句:“既然別人催,那咱們就走快一點。”

那司機也是曉事的,車子一啟動就加了速,顧婉凝剛下到站台上,一輛車子疾馳而過,站台上的積水立時飛出一片水花,雖然濺到她衣擺上的水漬不多,但這樣的事她多年不曾遇過,竟是一愣。

隨行的人還在詫異,來接站的人已然搓了火。選到棲霞的侍從都是人精,這邊不動聲色接了人回去,那邊就有人去給何瑩玉下了絆子。劉家的車出站沒多久,便被路口的巡警攔下“例行檢查”,慢條斯理地查驗了幾個司機的證件;再走一段,卻又莫名其妙地被衛戍部隊的一夥兒憲兵攔了,一會兒說查逃兵一會兒說緝私,一件件行李翻查記錄,任何瑩玉氣急敗壞地嗬斥“緝私是海關的事”“要打電話給參謀部”…… 一班人隻是黑著臉“公幹”,來往的行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倒有不少停下來看熱鬧,見行李裏檢出一盒碼得筷子似的“小黃魚”,竟有議論起哄的,直折騰了半個多鍾頭驚動了報館的記者才放行。

事後劉家著人去查問,警察廳和陸軍部卻都是一句“弄錯了”,不僅沒人負責,連個道歉的人都沒有。何瑩玉心知是叫人作弄了,卻不知是在哪兒吃了暗虧,又打聽了一個禮拜,才有人“指點”出來是怎麼一回事。

劉定如也隻好叫夫人不要再計較,何瑩玉心裏氣不過,又無計可施,想了一想,便把事情翻給了謝致嬈,“我倒不是要跟她爭什麼,隻是她身邊一個跑腿的就有這麼大的能耐,支使得了這麼多人不說,連陸軍部的人都不敢說話,也太無法無天了吧?”覷著謝致嬈的臉色,又輕飄飄送了一句,“這是我,要是你呢?”

謝致嬈心裏一刺,盤算了一遍,便把事情掐頭去尾告訴了霍仲祺,隻說:“我表姐也是跟我抱怨幾句,沒有一定要查問誰的意思;可我想著,下麵的人做事這麼沒章法,總要管一管吧?”

霍仲祺聽著也覺得蹊蹺。這幾年為著裁軍、改製,軍部和國府各部扯皮的地方不少,難免有不對付的地方,但也不至於公然尋著政府要員的家眷作弄,不過軍部自成一體,下頭人胡鬧,上頭人護短的事大約是有的;而江寧是國府所在,首善之地,風紀最要緊不過,便著人去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是弄錯了,就叫人去給劉夫人道個歉。”

這原本是件小事,然而總長吩咐下來,就成了大事。

事情一級一級問下來,又一層一層傳開去,陸軍部並參謀本部的人都犯了嘀咕。以虞浩霆的聲望地位,江寧的軍政官員除了閣揆出行有勤務清路,其他公私車輛見了虞家的車子都是讓行的,敬也好,畏也好,從沒有人別虞家的苗頭。這會兒虞浩霆人在國外,就有人敢故意衝撞這位校長夫人,下頭的人借故查車還是好的,事情捅上去,隻有更著意整治的,碰在哪個司長處長手裏,隨便尋個“事涉機密”的緣故,把車扣下,任你是誰,一點兒脾氣沒有,卻不料霍仲祺是這個吩咐。再一問,原來這位新來江寧的劉夫人也算是謝家的親眷,一家人打對台偏去掃虞夫人的麵子,兼之眼下參謀部正在改組,正是人事紛擾、波瀾起伏的微妙當口,卻不知道總長大人是個什麼意思,當下就有人冷笑:“這才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