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我,是遠遠配不上她了。我這已廢的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妖邪,又怎能霸著她傾世芳華?也罷,我便助她嫁了他人,也可享得一生一世榮華富貴。
少年沉默良久,終於開口說道:“如何幫你?”
“假扮新郎。”
殘月孤星漸漸離去,蒼穹褪盡了黑暗。晨光熹微,赤輪升起,紅如少年之袍。
婚禮之晚,正是相思崖約定日期前夕。
那晚的小公主,精心打扮,妝得豔如桃李,完美無瑕。目若朗星,遠山如黛,墨瞳淨如水,青絲凝如夜。儀態端莊,光彩奪目,無數後宮粉黛,隻有自慚形穢。
而新郎呢?滿頭白發披肩,不加絲毫裝點,左頰之痕,如蜈蚣攀爬,麵色蒼白,雙腕深疤,暗黑深邃,如枯枝朽木。新婚之夜仍是斷袍殘袖,不修邊幅。那血腥氣味使得大喜之夜增了幾分凝重。
眾人扼腕歎息,大齊公主,那絢麗舞姿迷得多少人魂不守舍,那傾城絕貌令多少人魂牽夢繞。如今卻嫁了個妖邪狂徒,而非是如意郎君。
又有誰能想,這紅袍怪也曾是美如冠玉貌美蕭郎,牽得眾人心。
而公主卻要幸福死了,萬千暖流灌溉著心房。
紅暈的燈光半明半滅,珠簾盡落,燭影搖曳,這是“他們”的洞房花燭。
又到了把酒言歡之時,此一幕,少年盼了兩年之久。少年將公主摟在懷裏,他好想自私一回,將公主據為己有。
可他又想也不敢想——他連酒杯都端不起來。腕上陣陣疼痛將他無情地拽回殘酷的現實,一切奢望都化作空氣灰飛煙滅。少年鼓足勇氣,柔聲說道:“公主,讓為夫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名楚國王子,他名叫‘羋宸’。他從小便立下大誌,誓要做個保家衛國的大將軍。星移鬥轉,王子很快便長大了,而且真成了屢戰屢勝的不敗將軍。若不是有他在,國家早變為了一群群頹圮的斷壁殘垣。可後來,兄弟的王權之爭卻摧垮了他,兄長妒他才能,欲除之後快。他不忍見兄弟之間自相殘殺,於是憤然避世,隱居山林。”“你就是這樣的人,豪邁如塞北秋風烈馬,桀驁不馴,瀟灑不羈;溫雅如江南春雨杏花,琨玉秋霜,柔情似水。”公主檀口香腮,嗬氣如蘭,嬌媚之音娓娓動聽好似天籟。
“你怎知道說的是我?”少年扭過頭來,怔怔地問道。
“知夫莫若妻。”小公主說道。盈盈眼波流瀉出柔情萬丈,溫情似水,望得少年心神蕩漾。
天呐,你若有情,便請將時間定格於此吧,讓我留下此時的溫存。可你怎會有情?你若是有情,便不會讓我們自出世之時,已注定今生不能在一起,再多的記憶也不過是噩夢罷了。
少年用盡畢生之力,想要緊緊抱住她,卻力不從心。
公主好像感受到了他殘臂的顫抖,問道:“夫君,你怎麼了?”
少年強顏道:“你能再與我共舞一次麼?”
“唯君命是從。”凜凜寒風,翠柏蒼鬆,才情萬丈,舞姿天成。時隔兩春秋,此時聆聽天外之音,步伐依舊有條不紊。他們仍是典雅的舞蝶,風吹雨打絢麗如故,如一鉤皓然殘月,映照了孤夜。
碧空見證了一切,封存了一切。
公主,這是我最後一次與你共舞了。
兩人輕輕地牽手,輕輕地落下,舞畢。公主頰透紅暈,醉醺醺地說道:“夫君,我好累……”
少年將酒中加了有安神之用的藥物。等公主沉沉睡去。良久,少年苦澀隻影消失在了絕愛深宮,另外一人遍體紅衣,推門而入。黑暗之神主宰世界,寒冷侵襲著大地,吞噬著被命運拋棄的苦命人心中那最暖的角落。
少年漫無目的的地走在深深長巷,始終如一地邁步,邁步,麵無表情,像是丟了魂魄。
此夜神秘,變了完整為殘缺,又變殘缺為美滿。黎明的東方又泛起了層層朝霞,如赤練一般。熹微的晨光撒在白皚皚的雪地上,反出了瑩瑩光亮。
今日便是約定日期,明知小公主不會再來,少年亦向相思崖走去。
“羋宸!”
紅袍少年聞聲望去,又是那小將軍。少年琥珀瞳中冒出無盡的恨意。
“你如今武功盡失,已是廢人一個,再不是什麼王子將軍,而是弑君叛徒,賤如螻蟻。你曾殺人無數,多少人恨你入骨。你現在已是天下公敵,他們在找你尋仇呢,你又無武功自保,早晚命喪複仇劍下。心驚膽戰的日子不會好過,不如我幫你痛痛快快的了結了,如何?”小將軍拔出利刃,刀鋒猶寒。
少年已無力爭鬥,隻拚命的向相思崖奔去。
我不要英名流世,不要家財萬貫,不要死後能上天堂,甚至不要來生了,隻想今日,臨死前再去一次相思崖。
歲月把初時青澀的青春碾成沙。
漫漫相思崖,依舊潔白如氈,皚如少年的頭發。四散飛雪,依舊飄若飛絮,綿如細沙。
傲然風中立,一襲白衣映冰雪——相思崖上,又是那熟悉的身影,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是公主!公主與少年一樣,身後也是陣陣追兵,身旁層層圍困,也是失魂落魄,也是萬分慌忙,也是六神無主,也是傷心欲絕。隻是她身後,多了一名紅衣新郎。
孤影殊途,彼此相見,沒有喁喁細談,沒有歡喜若狂,也沒有問“你怎麼也來了?”
這是一對癡雁,天殘地缺的淒美融化了冰河,刺痛了蒼穹。他們深情對視,如仙似幻地展開了不可一世的淒美一笑,明眸如水。一切淒風苦雨好似都被封存在了夢靨。
“生當同衾”齊國公主道。她亦是天下絕世舞者。
“死亦同槨”楚國王子道。他亦是世間第一戰神。
繼而便是兩手相攜,茫然地望著紛紛擾擾的世間,芊芊芳草,芸芸眾生,萬世江山,不盡繁華。斷崖之緣,縱身落下,那般驚鴻豔影的風姿依然如故,不染纖塵。
白發檀衣,青絲素練,淩空紛飛。赤白交錯,四唇相碰,擦出了無盡的纏綿,這是世間最回腸百轉的擁吻,如烈火一般的炙熱奔放,亦如寒冰一般的蕭索淒涼。他們要帶著永生永世永恒的情與義墮入幽冥。
他們旋著,舞著,迎風飄灑天地之間,化作了世上最美的舞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