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六月,我最惱的便是這個熱炎炎的時節。
掀了簾,外頭的畫舫擠滿了湖麵,舫上的風雅名士皆是搖著金邊折扇聯對殤詠。真是好笑,如此的擁擠也能有閑情意誌賞花觴詠?
“小姐。”外頭傳來丫頭翠兒的聲音,我放下竹絲青簾,淡淡應了聲,“進來吧。”
媽媽大概又要我接什麼恩客了吧,我想著,走至桌旁坐下。
翠兒推門進來,手中端著滿盤的衣裳,“小姐,媽媽讓你換件衣裳,等下柳公子邀小姐去遊舫呢。”
那衣裳的料倒是名貴,不過我卻是沒那個心情了,不由閉了眼,輕搖起手中的絹扇,“你去告訴媽媽,說我今日不舒服,不想出去了。”
翠兒楞著,不知該如何接話,那哀怨的眼神看得我不由煩起來,“要你去就去,你還楞著幹什麼。”這話說的有些重,翠兒咬咬唇,轉身出去。
我搖著扇,聽著樓下媽媽責罵翠兒的聲音,輕輕笑起來。
媽媽也不會變個法子,每次逼我接客便是這樣罵我的丫鬟,這都被罵走好幾個了,隻是,決定的人是我,罵她們又有何用?
“你個死丫頭,要你伺候小姐,你都不會伺候,我買你有什麼用……”樓下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大,再下去,怕是會打翠兒一巴掌了吧。
歎了口氣,我還是站起來推門出去,步了幾步,搖著扇子倚在天井的欄杆上往下斜了眼看,“媽媽,是無雙沒顧好自己的身子,你打翠兒有什麼用,無雙又不能好起來。”
媽媽正抬著的手倒是放的快,她回過身,早已笑臉盈盈,“好無雙,這事你不用管,是翠兒這死丫頭連伺候人都不會,媽媽正教訓著呢。”說著轉身抬手又欲打下去。
我放下扇子,慨然歎氣,“媽媽,您也別打了,翠兒還要伺候無雙更衣梳妝呢,等下柳公子不就來了麼。”
媽媽果真沒打下去,她恍然大悟了一聲,“對,對,等下柳公子還要來。”又連叱喝翠兒,“還不快去幫小姐更衣梳妝?”
“好無雙,你可得打扮的漂亮點,這柳公子可是貴人呢……”媽媽在樓下仰頭笑著看我,我皺著眉回房,卻是惱的很。十二歲便步入風塵,一彈指已是五年光華,也不知還有幾個光華,都說昭華不為少年留,那我又該如何?
才坐於梳台前,媽媽和翠兒也已進屋了。我往後瞥了翠兒手中的衣裳一眼,道,“就拿那件荷色綢裳吧。”
“對,對,荷色素雅,夏日也涼爽些。”媽媽這次倒很是讚同,讓我不禁奇怪,不過想想也是,本也就一件衣裳,隻要不失了身份,也就不為過了。可是,倒也好笑,我這種人還有什麼身份?
“好無雙,柳公子可是京城裏來的貴人呐,才出去敘一敘,出手便是黃金百兩,若是攀上了這個貴客,還愁沒有金山銀山讓你花?你也十七了,就算當柳公子的妾侍,也可一生榮華啊,我們每日笑臉迎客可也不是為這個嗎?今日這個大好機會,你可要好好把握啊。”
我無心應著,腦袋卻痛。在青樓尋歡的男子,當真能托付終身?
才梳妝完,小廝便報,柳公子來了。
那柳世梁來的倒也快,我笑笑,一身素妝下樓,原以為這位舉止輕浮的貴家公子哥會不喜我這身穿著,沒想,他見我卻是連連點頭,“無雙姑娘今日雖淡妝素服,卻是落落大方。”
我自然笑著福身言謝。
上了轎,便往在湖岸邊的畫舫去。
六月江南,荷花滿湖,遍地風流。轎外人聲沸熱,叫賣嘈雜。我心思煩惱,越加不快。
悶坐著,到了舫邊,掀簾而出,才知道與柳世梁一道來賞花的還有別的公子,那公子白緞衣袍,身旁站了一個絕代佳人。達官貴人,富家公子又有哪個是不愛麵子的,如此攀比場麵我也見過不少,倒是沒見過眼前這女子。正猜想是否是明月樓的玉芙蓉時,身旁的柳世梁開口了,“果然是子弦兄,竟能請到明月樓的花魁玉芙蓉。”
還果真是明月樓的花魁,據說,明月樓的花魁難請的很,花再多銀子,隻要玉芙蓉不願,也是無用。我不禁有些佩服那白衣公子,這麼一個人兒也能讓氳健? “哪裏,是芙蓉姑娘給我這麵子才是。”
二人打著官腔,我無心思,不著痕跡的上下打量玉芙蓉一翻,卻聽到那公子轉了話題,“人都道,花寒閣的昔無雙才貌天下無雙,今日見到真是三生有幸。”
“公子如此在玉姑娘麵前說無雙,豈不是讓無雙自慘形愧,玉姑娘風華絕代,無雙區區螻蟻豈能與日月爭輝?”這話是說給玉芙蓉聽的,本想先發製人一翻,卻不想讓人潑了冷水,“昔姑娘如此話卻是錯了,芙蓉便非倚樓賣笑之人,於是便不可與昔姑娘的‘回眸一笑千金散落’相比。”
我臉色發青,吐不出話來。賤不屑,賤不屑……身世相同之人都如此不屑於我,我又該如何開口?
杯著安,竹肉發,十裏荷花香氣撲人,淺酌低唱是少不了了,玉芙蓉的琵琶冷音響絕滿湖,柳公子更是一唱三歎,饒有餘味。
又是誰說,西湖有名山無處世,有紅粉無佳人?
我輕輕一笑,舉杯自飲。昔日花寒閣的昔無雙總能為焦點,今日換了人,我卻毫無不快之心,倒也奇怪。
天空浮雲似動非動,難得的好天氣,我想著,又是一杯酒,這酒是桂花酒,入喉甘甜香醇,這天氣便能喝到桂花酒,也是難得。
“一曲《離亭燕》道盡相思無窮,好曲,果真是好曲。”柳世梁對荷歎曲,我聽著無聊,便不搭理,何況,我也隻是陪君醉笑之人而已。卻不想,他轉過身便是道,“今日有幸聽得玉姑娘彈奏,不如昔姑娘也來一曲?”
身旁的宋家公子倒也讚成這法子。不過我聽著,卻是攏了眉。來一曲?我又沒帶弦琴,如何彈奏?於是站起福身行禮,“無雙出門匆忙,卻是沒帶琴來此,不想便要是掃了各位雅興了,無雙願罰酒三杯以為賠禮了。”
那宋子弦盈盈一笑,卻道,“那便讓芙蓉姑娘彈一曲,讓無雙姑娘唱一曲吧。掃了雅興,罰酒也可不好。”
也是逃脫不了了,那便唱一曲了,反正從小便是如此過來的,這倒不難。
“那無雙要獻醜了。”說著,我開口便唱,“東城漸覺風光好,觳皺波紋迎客棹。綠揚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宋公子喃著,又輕笑起來,“昔日念著《玉樓春》隻覺這詞簡而精,耐人尋味。今日被無雙姑娘如此唱出,雖是無曲之歌,卻讓子弦心中如咽。”
柳世梁見那宋子弦如此說,不由露出得意之色。再微轉首看玉芙蓉,隻見她隱隱憤恨。
憤恨?我瞧著有趣,女兒家的心思總是特別容易看出,於是不禁道,“宋公子過誇了,今日花香十裏,這曲也是唱了,無雙提議來個聯詩,可是好?”
“哦?這倒是個好主意。”柳家公子搖開折扇,輕笑接了我的話,“以這滿湖景色為題,卻是不要聯詩了,聯詞好些,一人半句,卻要帶音韻,以十掌為限,若是對不出來便罰酒三杯,子弦兄你說這樣可好?”
宋子弦不反對。
本也就賞花觴詠,又怎麼反對?
見大家都是同意,柳公子帶頭而起,他折扇輕輕一攏,笑道,“湖上,彩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