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江南內,自擔架抬進的那刻起,氣氛就異常凝重。午時剛過,外出尋找的夥計便在城郊竹林裏發現了沈亦柔屬下的屍體。據夥計描述,尖銳的竹子自那人胸口穿過將屍體停在半空,那人四肢筋脈盡斷,血順著竹子流了滿地,竹子上的血跡一層一層覆蓋,有些已經幹涸……汐月聽到的時候,麵無表情。挑斷敵手的手筋腳筋是夜的一貫做法……
師姐已經在沈亦南房內待了一天,他傷勢很重,不僅需要接脈接骨,而且身上還中了食心蠱。此蠱陰毒非常,以內髒和血液為食,而且繁殖極快,一旦中蠱母蠱便會在一天時間內孵化出數十隻子蠱。雖然平時啃食的速度會比較慢,但是每次啃食都會讓人生不如死。唯有赤丹可以短暫壓製,讓蠱蟲進入沉睡,但是隻要蠱音笛聲音一起,中蠱者的心髒便會被瞬時啃食殆盡!
夜中的便是這種蠱毒。其實要逼出蠱蟲並不難,難的是要在盡量短的時間裏將所有蠱蟲都逼出來,一則是長時間會導致母蠱再次產卵,二則是中蠱者會因長時間流血而死。倘若蠱蟲沒有完全逼出,那一切努力都是白費!記得當時夜裏她用匕首在夜的四肢上各劃了一處傷口,用內力在一盞茶的時間裏將所有子蠱盡數逼出,然後用子蠱的血塗抹在他左臂處作為誘導,再用內力催引母蠱從心髒裏爬出,順著血脈一直到左臂再瞬間割破皮膚挑出!整個過程必須一氣嗬成,極耗心力。蠱蟲雖除,但是蠱毒仍在,仍需服藥將身體內的毒素全然清除才算徹底解毒。
汐月右肩受傷,不便拔蠱,便將方法告訴了江墨軒,由他施為,夏茹從旁指導。此刻夕陽剛落,他們必須等到子夜蠱蟲活動最慢的時候才好行動。
汐月除了解釋拔蠱的過程、寫出祛蠱毒的藥方外便一直很沉默。那句無言的話語一直盤旋在心頭揮之不去,甚至有一瞬間她想的是讓沈亦南死!但是江墨軒的緊張關心又讓她狠不下心來。
說實話,沈亦柔該死!此女不斷地找她麻煩,這身上的傷也是拜她所賜,若不是因為江墨軒她早就動了殺手!所以對她的死汐月沒有半點愧疚,但是沈亦南與她並無恩怨,難得妹妹有錯,哥哥就要被連累到性命麼?猶豫再三最後她還是一點不漏地將拔蠱祛毒的過程完整地敘述出來。
“是不是夜幹的?”見汐月一直沉默,靠在門邊的紀銘問出了口。沈亦南看向阿月時吐出了一句話,那句話雖然艱難,但是憑口型他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再看如今阿月這模樣,心中便肯定了不少。
“不是!”汐月聽到這句問話,竟是本能地一口否認,心中有個聲音也在不斷地響起,暗自告訴她不是他,絕不是他!
“你還想偏袒他到什麼時候?!”見到汐月這個樣子,紀銘心中怒氣叢生,不覺口氣也硬了幾分,“你是不是還想著他來帶你走?我告訴你,死了這條心!”
汐月咬著嘴唇從下往上地看著自己的師兄,那雙眼裏充滿了火焰:“我說不是他就不是他!偏袒?紀銘你何嚐不是偏袒殷淮生!當年他與我父親還有江濤結義,背地裏卻暗地指使人擾我一家清寧,最後害我父母雙亡!我七歲便流浪在外,差點被人打死,這我該找誰算賬!這次壽宴上為了血玉他便將我迷暈困在石室,天天割肉放血,你可知道那幾****流了多少血多少淚,有多想殺了他!”
眼淚隨著話語寸寸滴落,瞬間便淚流滿麵,而這些話句句都如刀刃一般割向對麵的人,將他割得遍體鱗傷:“你不知道,你全都不知道!你若是知道,可會為我殺了他?”
紀銘麵有痛色,一拳握緊似是再也承受不住,猛地砸向對麵牆上,頓時骨節血跡淋漓,卻是不發一言。他鮮少露出這樣的神色,汐月雖然痛心卻還是依然說了下去:“夜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兄長,我不會允許他出任何事……”
最後看了紀銘一眼,汐月轉身回房,猛地關上了房門。而麵對這白牆低下頭的紀銘隱隱有一滴淚流了下來,他喃喃吐出一語,但是關上房門的人卻已經聽不見。
“那我又算什麼……”
與紀銘吵完,汐月便一頭撲在床上,淚水透過棉被無聲地流淌著,也不知哭到幾時竟睡了過去。晚飯時刻,江墨軒端著飯菜來看她,卻發現她早就哭累睡了過去。他輕輕將被褥蓋在她身上,然後將她散落的發絲別到耳後,輕輕在額頭印上一個若有似無的吻。作為杜汐月的她好像從未有一刻是真正的開心,是否作為小悠才是對她最好的選擇?如果她開心,是否自己能為了她不殺夜?
不!破廟雪地上夜離開前看著沈亦柔那尖銳的眼神瞬間劃過腦海,那眼神充滿刻骨的恨意穿過記憶的殘片透出來,亦南兄妹變成如今的模樣定與他有關!亦南與我是自小的玩伴,二十多年的交情,如今他變成這樣若是我不能為他報仇那還算什麼兄弟!
內心糾葛,天人交戰,一時無法心靜的他離床關門而去,仿佛從未來過一般。
而紀銘則坐在樓下大廳一壇一壇地喝著悶酒,越想醉便越清醒。
安置好沈亦南的夏茹出門便看著紀銘這樣大口大口地借酒澆愁,本想勸上兩句,但是被紀銘揮揮手擋了回去,他說今夜的酒是為了祭奠父親,今夜過後他便沒事了。夏茹無法又不想他宿醉傷身,隻好偷偷在掌櫃給他準備的一壇酒中偷偷灑了些藥粉,助他安睡。
夜一分一分地深了,漸漸到了子夜時刻。屋內自沈亦南進來便點上了安息香,此時味道已經分外濃厚,聞之讓人昏昏欲睡。此霧夕穀特製的安息香不僅有助於安神安眠之效,還有助於提高外傷愈合內傷修複的速度。夏茹墨軒等一幹人事先服了含有提神效用的藥丸便進入房內緊張備戰,隻有紀銘在房中抱著酒壇沉沉睡去,隻有汐月坐在床上抱著雙膝發呆,心中懊惱對紀銘的指責,這一切實際上都跟他無關。
突然,她聽到了一陣鳥叫,三聲長一聲短,正是九幽教的暗哨!一陣驚訝以為是自己幻覺,她又凝神細聽才敢斷定。難道,難道是夜來了?
驚喜還未湧上心頭擔憂卻一波一波襲來,紀銘、墨軒都在,若是被他們發現,夜想逃便難了!不行,自己必須馬上找到他!她打開窗戶,朝漆黑的夜裏望了望,然後縱身跳下。落地的時候牽扯到肩膀上的傷,汐月捂著右肩身體微微佝僂,就在此刻她看到有一個黑影自前方的樹上逃離便加緊腳步追了上去,大約有半裏,那黑影轉進一個巷子便再也不見。汐月心下懷疑,若是夜不該引她到這麼遠還不相見,但若不是,這又是九幽的誰呢?
難道!教主知道自己出來,派人來尋?
正思考該不該進巷,便聽到一個熟悉到可惡的聲音響起:“怎麼還不進來,不管夜的死活了?”
若明?心係夜的安危,汐月快走兩步轉進巷內,便見一人白衣若雪坐在屋頂之上。
“夜呢?他在哪兒?”
“嗬嗬!待那麼遠幹嘛,上來!”若明用扇節敲了敲身邊,示意她上來。汐月思慮片刻點足掠了上去,卻隻站在旁邊。
“他沒事,正在一處安靜的地方養傷。隻是,現在跟我說話的是九幽的聖女小悠還是霧夕穀的小毒仙杜汐月?”見她站著若明也不強求,隻是一語便揭破了對方的身份。
汐月寒目掃了他一眼,也不隱瞞直言問道:“你都知道了?那好我問你,殺害沈亦柔兄妹的人是不是你?”
“哎喲!剛見麵就要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麼?你就算再討厭我,也不能冤枉我吧!沈家兄妹的事我也是今早找到夜才知道的,他說那沈亦柔出手傷了你,作為你兄長的他一定不會讓她好死。”若明一派神情自若地解釋,見汐月仍麵有疑色,不免再次解釋,“我聽說那沈亦柔是受辱而死,所以你懷疑我是吧。哼!不動非完璧之人這是我的癖好,你是知道的,而那個沈亦柔江湖早有風傳,他爹為了撮合她與飛羽閣的祁連,早就設計讓兩人共度春宵有了夫妻之實。明知道她不是完璧,我還會去動她?若是你再不信,就自己去問夜好了!”
“真的是他……”隨著若明一句句解釋,她的心一分分沉了下去,不由便後退了一步。
“他是為你殺了沈亦柔,難道恢複記憶的你要殺了他麼?”若明試探地問了一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汐月。
“不,我永遠不會殺他……”
仿佛得到了滿意的答案,若明搖了搖扇子嘴角微微彎起,然而還未開口說話,便聽到汐月吐出的後半句以及突然發動的攻擊!她的聲音散入風中,帶著冰冷的溫度:“但是,我會殺了你!”
當日遺留在飛羽山莊石室裏的銀翹紀銘一直帶在身上,前幾日才交還給她,此番她出來便帶上了此劍,沒想到真派上了用場!隻見汐月忍著肩膀疼痛近身出擊出手迅捷,銀劍直刺!劍尖剛刺破若明衣服,卻被他側身躲過!竟是有所防備!
“哈哈,我知道你想殺我,但是你認為我會毫無防備麼?”一躲過攻擊,若明便幾個連續縱身,立時隔開數丈遠,搖扇輕笑,“杜汐月,且不說憑你的武功根本殺不了我,就算可以你也不能殺我,除非你想讓夜給我陪葬!”
“什麼意思?”冷月下,汐月持劍站立在積雪的屋頂之上,寒風將零落的發絲吹起,寒冷的笑讓眉心微皺。
“如果我死了,立馬就會有人告訴教主——夜已經解了食心蠱。就算我那幫手下殺不了夜,那你說教主會不會殺他?”若明的聲音高高低低帶著樂音的魅惑,然而每字每句卻透著濃濃的殺氣,聽得汐月一震!
他知道,他居然知道!怎麼會,他怎麼知道的?
“時雨?”汐月腦中冒出一個纏人的小跟班,突然便明白了什麼。
“沒錯,就是那個小丫頭。我不過是帶她領略了人生至高的歡愉,她便把你的事都告訴了我。憑我的聰明才智,自然便猜出了你們的把戲。怎麼樣?論聰明,我不一定就輸給你!”最後一句若明咬字很重,仿佛很生氣一般,但說完後又恢複到那般令人惱怒的閑散調笑。
“你能走的不過兩條路:一,放棄報仇和夜逃得遠遠的,從此隱姓埋名就像你爹娘那樣……但是,你爹娘的下場你也是清楚的;二,和你的好師兄好相公一起滅了九幽教,憑紀銘的本事就算拉上整個飛羽閣也行,但是夜可能就要殉教了。說來說去,夜好像都難逃一死啊,真是有些可惜!”若明砸吧砸吧兩下嘴,說到這便當真做出一副可惜的表情。
汐月緊緊地握緊劍,狠狠地看著若明那副調笑的表情,心裏早已將他千刀萬剮。他分析得沒錯,現下擺在她麵前的就隻有這兩條路。第一條不可能,她永遠不會放棄報仇;至於第二條倒不是不可為,隻要讓夜遠離紛爭躲得遠遠的便好。隻是夜現下受傷,若遭遇圍攻難保全身而退……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還記得江墨軒的嫂子南風夢麼?當初教主派人殺她就是為了奪那回光草給你服用……你說江墨軒如果知道自己嫂子的死跟你有關,會怎麼對你呢?”
腦中似是有根弦突然斷裂,汐月後退一步,差點便握不住手中的銀翹。是了,自己怎麼會沒有注意到,夢姐姐實際上是因她而死啊!當初自己舍藥救她,但沒想到造化弄人,這藥最終還是用在了自己身上。之前沒細想,如今想來我不殺伯樂,伯樂卻因我而死!
嗬嗬!明白了,明白了!難怪那晚他聽到我是服用回光草身體還好起來的便著急忙慌地跑了出去,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所以才會對我那麼凶,所以才會利用我麼?!不!他一早便打算利用我來找夜……他從來沒有愛過我,以前沒有,以後更不會有……
她絕望地抬頭望了望天空,睜大眼睛逼回淚意,重新握緊了劍指向對方,狂怒的聲音微微顫抖:“說,你想做什麼?今晚把我找出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哈哈!”雖然因為天黑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是若明似是很滿意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稍稍靠近了兩步,“我是來給你指引第三條路的。”
漆黑的夜裏夜風如野獸一般嘶吼,天際寥落地撒著幾點星子和一輪半彎的月亮。月光下,汐月一人從窗戶回到客棧房內稍稍吐了口氣調整自己的呼吸。沒想到若明竟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不過倒算是幫了自己的忙,等解決了教主再找他算賬也不遲。
右肩的傷口已經崩裂需要重新包紮,汐月半退衣衫正準備解下染血的白布卻又突然停止,旁邊不遠處沈亦南屋內傳來談話的動靜,看來拔蠱已經順利完成了。她隻有這後半夜的時間了,必須抓緊完成未了之事,欠他的終須還給他……
她整理好衣衫,將包袱收拾好放在一邊藏好。一會兒後屋外不再有動靜,想來都回房休息了。汐月輕手輕腳地開了門慢慢走到江墨軒的門前卻不見屋內有燈光,輕輕敲了敲門也不見有動靜便料到他或許還在沈亦南屋中。
拔蠱的過程太過疼痛,一般人根本堅持不下來,汐月雖然沒聽到沈亦南的嘶吼,但是從她為夜拔蠱的過程也可以猜想幾分。她走進屋內的時候沈亦南已經昏睡過去,隻見他全身虛汗,呼吸虛弱,臉色十分蒼白。
江墨軒守在床前為他拭汗,而齊文就在一旁拿著扇子熬藥。那樣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拿起手巾給好友擦汗,麵上雖沒什麼表情但是卻極認真,一絲不苟且動作輕柔。
“夫人。”汐月走進的時候,齊文叫了一聲。江墨軒回過頭來便看到了走進來的汐月,隻看了一眼便重新開始為沈亦南擦拭起來,淡淡問了句:“你怎麼來了?”
汐月隻遙遙望了兩眼並不靠近,他的語氣似是沾了這寒天臘月裏的冰水十分清冷。是了,他的好兄弟也是因為她的緣故才成了現今的模樣,難怪他如此對她。她無奈苦笑了一下,回道:“一會兒擦完你到我房裏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似是怕他拒絕,說完不容他回應她便轉身離開。江墨軒手上動作頓了頓然後繼續一絲不苟地擦拭,齊文好意要來接手也被他拒絕。待擦完,給好友蓋好被子,江墨軒才吩咐了齊文一聲走到了汐月門前。他沒有料到,這一去她又將離開,而他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