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聚散匆匆(3 / 3)

“王爺請息怒,錯不在他們。”沉默的女孩忽而發話,眾人都是一驚。

“哦,此話怎講?”王爺頗有興致的回望身後的女孩子。

“他們的朋友為人所殺,殺人者與小女子有些關係。這些好漢重情重義,方才與小女子尋仇。事出有因,還請王爺明察。”

“他們分明要害妳,妳為何還要替他們求情?”王爺更為不解。

“不必了。”一名漢子朗聲道,“李成亡你盡管殺了我們,咱們弟兄幾個在泉下相會,不知該有多快活,何必活在這世上白白受罪呢?”

“說得好!”為首漢子高呼道,“弟兄們,士可殺,不可辱。咱們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眾漢子紛紛響應,慷慨凜然。

“聽見了麼?那可是他們自己說的,莫怪本王無情。”王爺道。

“何苦?”柳靜雨歎了口氣,緩緩起身,走到漢子眼前,“你們就這樣去見兄弟,很有麵子麼?枉我還這般敬重你們。論武力勝不了我,論情義莫非還勝不過你們自己麼?”

“王爺,我不乞求您的開恩。命由天定,從此刻起,他們的生死與我無關。”柳靜雨回首向王爺道,毅然轉身離去。

暮雲靉靆,斜陽投射出她單薄的影子,顯得落寞而孤寂。

“好,看在這位姑娘的麵子上,本王暫且饒你們一命。休讓本王再看見你們!”王爺一拂袖,侍衛放開了漢子。眾人呆若木雞,許久未嚐反應。

“秀卿。”王爺追上正欲離開的少女,“妳不認得我了麼?”

柳靜雨正自疑惑,抬起螓首,清瑩的秋水在來者麵上緩緩流過,毫無眷戀,應是不曾相識。

王爺看清了她的顏容,喜不自禁,竟一把將柳靜雨羸弱的身軀擁入懷中,口中念道:“秀卿,果真是妳。”

柳靜雨始料未及,其懷抱之緊令她難以掙脫,隻聽他繼續道:“二十多年了,妳我未曾相見已有二十多年。妳自十七年前失去蹤跡,我便斷了妳的音訊。我苦尋了妳十七載,蒼天有眼,如今竟讓我在此與妳重逢,妳說,這是不是我李某莫大的榮幸?”

“王爺,您許是認錯了人罷。”柳靜雨輕聲道。

“不可能。妳生於洛水之濱,‘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這八個字便是為妳而設。這麼多年了,妳的相貌竟絲毫未變,我又怎會不識得?”王爺細細大量懷中少女,滄桑渾濁的眼中盡是思慕,“秀卿,妳欺瞞得了天下人,卻欺瞞不過我。”

“這位王爺,我真的不是您所說的秀卿。”柳靜雨無奈解釋道,“秀卿…是我娘的名字。”

“妳娘?”男子一怔,眉峰一斂,看向柳靜雨燦若星辰的眼眸,不覺有些沉醉,“這麼說來,姑娘可是姓柳?”

“正是。”柳靜雨微微頷首。

王爺方才放開攬著柳靜雨的手,俯首道:“原來姑娘竟是柳夫人的千金,李某有眼無珠,卻才冒犯了。”

“王爺不必多禮。”柳靜雨言訖,臉色卻愈發蒼白,身形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適才男子奮力一擁,牽動柳靜雨右臂的傷口,血湧更甚,一時間王爺的半邊衣襟亦為其染紅。

“秀卿,妳身上有傷?”王爺疾呼,正欲細察,柳靜雨卻側過了身,避開他的視線。

手掌已無法止住血流,柳靜雨封了臂上的穴道以止血,卻還是因失血過多而有些暈眩。王爺扶起她的身子,少女抬眼看了看母親的故人,終於支持不住,倒在男子寬大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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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下了沈夫人,莽莽荒山上又添一處新墳。雨抑輕塵,沙石不再飛揚,卻不曾抑製心頭塵埃瀰散。

嚴旭側首看了看身旁的銀發女孩,女孩的淚水流了一個下午,似乎將要用盡了,情緒稍稍平靜了一些。

“回去罷。”嚴旭輕輕拍了拍沈傲雪的肩,站起身來。

“娘,女兒今後一定會常來看您的。”沈傲雪不舍的向母親的墳頭說了最後一句話,嚴旭拉了她一把,她才站起,隨嚴旭一同離開。

沈傲雪步履維艱的走著,正如來時一般。嚴旭緊握她的手,安撫她的脊背,俯下身為她撣了撣衣衫上的塵土。欲說些安慰的話語,卻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沈傲雪拭去臉頰上的淚痕,不時回頭看向母親的墳墓,輕輕揮了揮手,似在與母親告別。

刻著沈夫人姓氏的墓碑漸漸遠了,最終在視野中淡去,不留痕跡。

隱隱有一綹魂魄如輕煙般飄上藍空。

嚴旭護著沈傲雪回到了東午巷,其餘逝者的遺體業已清理淨了。嚴旭買了幾個胡餅,自己咬了一個,又將一個遞給了沈傲雪。

見沈傲雪無動於衷,嚴旭道:“對不起哦,我不會做飯,今天隻能委屈妳了。”

沈傲雪道:“我不想吃。”

嚴旭敲了敲沈傲雪的腦袋,訓斥道:“妳若學不會照顧自己,莫非還要讓妳娘替妳擔心麼?”

沈傲雪聽了此話,突然搶過嚴旭遞來的胡餅,狠狠的咬上一口。

“這才乖嘛。”嚴旭摸了摸沈傲雪的頭,津津有味的嚼著胡餅,殊不知她口中的食物此時恰如淚水般苦澀。

回至家中,沈傲雪麵對空洞的屋子,依然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心中酸楚。床頭,是一朵繡了一半的牡丹,富貴嬌豔,國色天香。沈傲雪輕撫過那凸起的紋絡,不覺再度流下淚來,淚水打落,滾燙得灼傷麵頰。

嚴旭一邊為她拭淚一邊道:“妳看看妳,怎麼又哭了?好好休息罷,睡一覺甚麼都忘了。”

沈傲雪雖然點了點頭,心裏卻道:若是真能忘了就好了。

天將暮,這一日風雲變幻無常,沈傲雪確是有些累了,嚴旭扶她到床上躺下,勸慰了幾句,將欲離開。

嚴旭甫一踏出門口,卻聽得身後沈傲雪怯怯的道:“旭哥哥,你留下來陪我好麼?”

嚴旭回過身,正躊躇間,沈傲雪又道:“娘不在了,我一個人……好怕!”

“好,我在這裏守著妳,別怕。”嚴旭終究硬不下心腸,回到沈傲雪的床邊,為她掩好被褥,輕聲道,“就當娘還在妳身邊。”

“嗯。”沈傲雪強顏笑了一下,終於闔眼睡了。

嚴旭舒了口氣,轉而走向門外,看著天邊浮雲無端,夕煙嫋饒,默念道:靜雨,不知你現今如何?旭兒盡力早日尋到妳,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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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夜已深,耳畔依稀傳來紡車的聲響。女孩睜開眼,看見娘不在身邊,便隨手披了件外衣,走出臥房。

油燈下,娘一刻不曾停下手裏的活,昏黃的燈光隱約映出鬢邊些許斑白的痕跡。

“娘,好晚了,您早點睡罷。”女孩輕輕的道。

“娘不累,妳好好睡罷,幹完這一點兒娘就去睡。”娘沒有回頭,依舊埋首投梭。紡梭飛快穿行,正如來往的光陰。

女孩默然看著娘忙碌的背影,睡意全無。她靠著門邊,願與母親渡過一個不眠之夜。

驀然,燈火滅了,娘的身影憑空不見,隻餘下半匹尚未織完的年華。女孩滿屋子尋找,眼前唯有一片寂寞深沉的夜。

墨色蔓延著,吞噬了女孩瘦小的身形,卻沾染不上她銀白的發線。

女孩開始低聲啜泣,伴著霜天寒鴉的嘶鳴。

“啊,我怎麼睡著了?小雪?小雪,妳沒事罷妳?”倚在床邊的嚴旭發覺沈傲雪又在哭泣,猛然驚醒。

“旭哥哥,我怕!”沈傲雪哭得更厲害了,嚴旭抱了抱她,道:“別怕,啊。旭哥哥就在這裏陪妳,一直都在。”

夜央,月上中天。星月交輝下,女孩滿頭的銀發勝雪,帶著一絲眩目的光華。

待女孩的哭聲漸漸平息,嚴旭道:“妳若是睡不著,旭哥哥講故事給你聽,嗯?”

沈傲雪點了點頭,嚴旭看到床頭的牡丹,清了清嗓子,道:“群芳之中,大唐繁盛的標記便是牡丹。她象征富貴與榮華,被稱為花中之王。牡丹高貴,有她特定的花信。早一分晚一分都不願開啟。相傳一日,適值則天皇帝的壽辰,她老人家心血來潮,一聲令下,要百花都在這一日為她綻放。眾花接到消息,先是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開了,接著,丁香,茉莉,牽牛花,映山紅,百合,月季等等等等都相繼盛放。大地上繁花開盡,唯有牡丹遲遲不肯吐露芬芳。那一日不是她的花期,她不願輕易為人開放。則天皇帝龍顏大怒,憤而下令將長安城中的所有牡丹焚為灰燼。有愛花之士將幾株牡丹移至洛陽,牡丹又在洛陽繁衍生息,進而擴散,洛陽城便成了頗負盛名的牡丹之鄉。”

“聽娘說,富貴人家總是會在衣裳上繡上一朵牡丹,我跟著娘學女紅,牡丹卻總是繡不好,娘說那是因為我沒有富貴命。”沈傲雪再次拿起那張未完成的刺繡,道,“從明日起,我要為娘繡一朵牡丹,願她下一世能夠富貴平安,不要再碰上我這個不幸的女兒。”

“我還有一個故事,你要不要聽?”嚴旭道。

“你快說。”

“世間有一處地方,人們去了那兒,就不能再回來,因為那裏坐不到返程的車馬。妳娘就是去了那兒,她還活著,隻是無法回來。有一天,你會在那裏與她團聚,而我,清瀾,阿烈,阿落……我們所有人都會在那裏相遇,然後開始新的輪回。”

“你說的太高深,我不明白。”沈傲雪大惑不解的搖搖頭。

嚴旭直視著她的眼睛,眼中有日月的光彩:“妳娘就在世間的某一個角落為妳守護著,世上所有的人都會在那裏找到自己的歸宿。如今我們都不知道,那裏究竟是甚麼模樣。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