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一刀綻開一張肥臉,笑眯眯地看著我,仿佛在看一頭肥碩的菜牛。我有好些年不見他了,他似乎變得有些蒼老了,腦門和頭頂上的毛發也沒了幾根。我們鄉下人最記得幾類幹部,一種是公安,一種是醫生,另一種就是韋一刀這類的。聽人家說,韋一刀原本是搞畜牧獸醫工作的,不曉得怎麼搞的後來竟然變成殺牛的屠戶了。這年頭顛倒黑白的奇事真是不少。有一次,牛軛寨的一頭母牛難產了,村裏一個電話,韋一刀和另一個年輕小夥子騎著摩托車嘟嘟嘟地就趕到了。隻見他手帶上塑膠手套就往牛屁股眼裏搗鼓,不到十分鍾,小牛仔就嘩啦一聲拱出來了。惹得圍在一旁觀看的一幫小孩都歡呼起來。
我原本是不認識韋一刀的。很多年前,我還在鎮上讀初中,有一天韋一刀忽然提了一個飯盒的熟肉,拿到學校就塞給我。見我滿臉狐疑,韋一刀解釋說,他以前下鄉就住在我家,還住了好幾年,跟我父親我祖父都是老朋友了。他覺得學校的夥食不好,就送點肉來給我改善夥食。他提出的唯一條件是讓我不要把這個事跟家裏人說。我記得祖父曾經說過,有肉不吃的人那是笨卵階級。我一想起祖父的話就打消了顧慮,對韋一刀送來的肉便不再客氣。直到有一次放假回家,我無意中在我父親黃永平跟前說漏了嘴,結果招致了父親的一頓莫名的毒打。從此,我就再也沒敢吃韋一刀送來的肉,他也不再來看望我了。再後來,我就到廣東打工去了。
許多年過去了,韋一刀依然記得我,而我卻對他有些生疏了。要不是他耳朵上的疤痕和他那顆禿頭,我肯定認不出他了。由於那次吃了韋一刀的豬肉,莫名其妙地招來了父親的一陣毒打,我心裏還一直存有芥蒂,也對他保持著警惕。不過,韋一刀顯然已經忘掉了這件事,噓寒問暖地和我攀談起來。
交談中,韋一刀終於曉得我為了籌一筆錢而四處碰壁,可是問我為什麼籌錢我卻又不肯說給他聽。他說他願意借錢給我,可是我一想到多年前被父親毒打,就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後來他又提出邀請我給他當幫手,但我還是不肯答應。韋一刀顯然很少見到像我這樣固執而又如此牛逼的人,這麼窮困潦倒又不肯接受他的幫助。無奈之下,他隻好沮喪地說,好吧,你鳥仔什麼時候想通了,盡管來找我。
韋一刀手裏攥著一把刀,跟前擺了一攤肉,鮮紅的肉堆旁邊擱著一隻黃牛頭,兩隻活生生的牛眼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慌亂之中,我一聲不響地推車走了。
我好生奇怪,韋一刀他原來不是當牛醫生的麼?怎麼現在變成殺牛佬了!接連兩天,我都躺在啞巴的床上,琢磨韋一刀改行這件事情。我越琢磨就越覺得事情有些蹊蹺,越想就越覺得這個韋一刀複雜。於是,我幹脆就什麼也不去想了,幹脆又蒙頭睡了一天。
雨一直再下,不大不小,似煙似霧,纏纏綿綿。那天,我百無聊賴地站在殺牛坪的小屋前,透過稀薄的雨霧,看見不遠處的河灘上,有一群大小不一的水牛正在埋頭覓食,遠遠看去就像是紅河灘上露出水麵的卵石。在那些類似一顆顆卵石的牛群當中,我看到了那顆最大的卵石,那是屬於我們家的水牛王岔角。它身邊沒有母牛,獨自在一塊空曠的地方覓食。自從殺牛坪前麵幾百畝的稻田進入秋天之後,牛群覓食的空間就愈來愈小了。像這樣的天氣,啞巴一般都不會一個人趕一幫牛到山上去的。
啞巴阿五頭戴雨帽,身披塑料薄膜站在一棵木棉樹下,像一個稻草人般一動不動。
啞巴現在是寨上的放牛員,他原本隻是看管岔角一頭牛的,後來又兼管我們家其他親戚家的牛,再後來,他就成了唯一的放牛員了。這些年寨上水牛的用場愈來愈少,原先的水牛賣的賣,被盜的被盜,養牛的人家也愈來愈少。於是,那些有牛的人家都舍不得出一個人來照看自家的牛。他們都寧願給我們家一點糧食或者一些別的東西,作為啞巴的酬勞。為此,我祖父還一直忿忿不平。他認為,現今的牛軛寨人都忘本了,怠慢了那些曾經和人相依為命的水牛,這些人遲早有一天會遭到報應的。而我的父親黃永平則不以為然,他認為現在都農機化了,稻穀越來越不值錢了,水牛的身價也不像以前那麼高了,水牛失寵是遲早的事。至於牛王岔角,由於是祖上傳下來的,又是縣裏評選出來的牛王,戴過大紅花的,所以才不得不侍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