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沙狼(二)(1 / 3)

第十九章 沙狼(二)

燃燒的晚霞裏,他們倆疲憊不堪地跌進屯子裏。

“哢嚓嚓!”

一聲炸雷,劈開了大漠的天。那遊蛇般的閃電,劈開了一道彎曲的裂縫,銅錢大的雨點從這裂縫裏傾潑出來,擊打著沙漠的脊背,冒出陣陣白煙。由於幹渴一直咆哮怒號的大漠,這回滿足了,安靜了,像一個溫順的乖孩子,安逸地躺在那裏,盡情吮吸著上天的甘露。它最愜意的時刻來臨了。

憑著黑夜的屏幕,暴雨滂沱的大漠上,潛行著一隻老狼。它用尖尖的嘴叼拖著另一隻小狼,非常艱難地一步步靠近前邊那座黑魆魆的物體群。老母狼艱難地拖著昏迷不醒的無毛狼崽。雨水淋濕了老母狼的皮毛,粗尾巴緊緊夾在後腿間,雖然瘸著一條腿,可整個身形顯得矯健有力。那隻無毛狼崽倒是怪可憐,前胸後背多處受傷,好像是被什麼鷹隼的爪子抓過,被利啄叼過,流出的血跟雨水一起淌。它的沒有長毛的身體,被大雨澆得濕漉漉,光溜溜,全裸露著,無遮無蓋,在沙地上拖出了一條溝。

它們趁黑夜去偷襲鴕鳥崽子,結果被母鴕鳥發現後激戰了一場。無毛狼崽沒有獠牙,沒有硬爪,身上沒有長護身厚毛,被凶猛的鴕鳥又抓又啄,多處受傷,昏過去了。老母狼安然無恙,伺機咬傷了一隻鴕鳥,但不敢戀戰,怕召來群鴕鳥,叼起受傷的崽子匆忙撤出了戰場。

一個閃電,劃過長空,幽藍色的光照亮了天和地,也照亮了前邊那片矗立的物體群。原來是一座古城池的殘垣斷壁,被大漠掩埋後又被風吹露出來。老母狼潛進這片殘垣斷壁中,走到一堵風化坍塌的半截土牆下停住了。那土牆下邊,有一個黑乎乎的洞口。老母狼向四周機警地看了看,漆黑的夜晚裏,它那綠幽幽的眼睛凶狠而警惕地閃動著,又傾聽片刻,這才掉過屁股倒退著潛進洞,嘴裏叼拖著狼崽,轉眼消失在那個黑森森的洞裏不見了。

這裏是它們的老窩。

遠離人類和其它動物活動的坨包平原地區,在大漠深處的遠古遺址裏邊,築挖起一座深深的老洞。這是狡猾而老練的母狼的傑作。這裏別說人,連沙漠動物中的強者鴕鳥也不敢涉足。除了死靜,亙古的死靜外,沒有其它東西可做伴。自打那次跟惡豹的相鬥,失去兩個幼仔,自己又落下一隻瘸腿之後,老母狼毅然帶領幸存的唯一幼仔——無毛狼崽,遠遠逃進了這大漠深處的遠古遺址。安全又溫暖,遠古燦爛文明的殘跡,是它們的天然屏障,而它們則是這片古遺址的最早發現者和占有者。當然,它們出去覓食是稍遠了點,沙漠深處沒有什麼小動物供它們捕獵。然而,足智多謀的老母狼有辦法克服這一不利條件。一到夏秋季節,等草木長高,野物長肥後,它就走出大漠狩獵。拖來一隻又一隻的野兔、山雞、地鼠,甚至家豬家羊,把它們一一埋進洞口附近的流沙深層。沙漠是最有效地防止肉食腐爛的萬能“冰箱”。

老母狼拖著無毛狼崽,一步一步後移著走進洞的深處。越往裏走,洞越變得寬敞,大約走了二十米左右,到頭了。這最深處的洞窩,大得像間房子,看來老狼把洞窩挖到遠古留下的房間裏來了。地上鋪著厚厚一層幹草,舒適之極。

母狼把無毛狼崽拖放在幹草上,用尖嘴拱了拱它的頭臉,狼崽一動不動,老母狼哀傷地低嚎了幾聲。血仍從無毛狼崽的前胸的一個傷口汩汩冒流,母狼伸出舌頭頻頻舔著傷口。粗糙而長有針刺的舌頭,一下一下舔著傷口,發出“刷刷”的聲響。舔過前胸,又舔後背,一直舔到那血不流為止。可是無毛狼崽仍然沒有知覺,渾身縮成一團,顫抖不已。

老母狼站起來,仰脖發出一聲長長的嚎叫。那尖利刺耳的聲音,淒楚哀婉,如怨如訴,像冰冷的金屬劃破洞壁,又從洞口傳蕩開去,回響在整個古城廢墟和這片大漠中。一切都被這淒厲恐怖的嗥叫聲擊中,沉寂了,膽怯了,更加寧謐了。

無毛狼崽被這刺入心髒的尖嚎聲驚動,一陣顫栗,終於從那死亡的黑灘中回過頭,微微睜一下緊閉的雙眼。兩滴淚般的水,從它那積滿髒垢的眼角滲出來。老母狼的舌尖舔了舔那水。無毛狼崽掙紮著,想伸出爪子撫摸一下母狼,但沒有成功,隻是孱弱地“哽哽”哼叫兩下,又昏過去了。

老母狼焦灼萬分,伸出紅紅的舌頭,在洞裏疾走,又圍著無毛狼崽轉圈,頻頻發出恐怖瘮人的嗥叫。然而,它的召喚,它的尖嚎,始終未能把無毛狼崽從死般的昏迷中喚醒過來。

老母狼用鼻子嗅嗅無毛狼崽那發燙的短嘴,發出一聲急促而尖利的吠叫,猛地向洞口躥去。三跳兩跳越出洞,猶如一支黑色的利箭,向東方的茫茫黑夜射去。

大漠仍在暴雨中沉默。那如注的雨線,像無數條皮鞭,抽打著大漠裸露的軀體,這頭巨獸好像被馴服了。偶爾,閃出藍色的電光,勾勒出大漠那安詳的猙獰時,才使人猛地感覺到那可怖的輪廓。峭峰般的尖頂沙,懸崖般的固定沙包,還有那臥虎沙、盤蛇丘、陷阱灘……都在那瘮人的藍光中屏聲斂氣,靜等著吸足雨水,待大風起後重新抖落出千百萬黃龍黑沙,遮天蔽日地撲向東方的綠色世界。征服,永遠是它的天職,它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

天亮了。黑洞洞的天,從南邊裂開了縫,逐漸擴大,密不透風的帷幕終於四分五裂,紛紛解體了。臨了,刮過來一陣微微清風,便把它們統統卷走了。天一下子像是被狗舔過的孩子屁股,幹淨極了。這會兒,趁黎明的曙色還未來臨,老母狼從東方飛躍而來。它緊閉雙唇,四肢交梭如飛,身後拖著一根又長又密厚的拖地尾巴,活像拖著一把笤帚,一邊跑一邊掃平了自己留下的腳印。看上去,就像是一叢沙蓬從此卷過。老母狼全靠這狡猾的計謀,掩蓋了蹤跡,躲過了多少次可怕的追蹤,蒙蔽住獵人的眼睛,同時保證古城洞穴沒有暴露,跟它的無毛狼崽平安生活了數載。

老母狼照舊倒退著走進洞。它急切地撲向無毛狼崽,拱了拱它,張開緊閉的嘴,把含在嘴裏的又濃又粘的稠液物塗抹在狼崽前胸那個致命的傷口上。那是個黑綠黑綠的粘狀汁液和半嚼爛的草根之類物。然後,母狼呆呆看著無毛狼崽,用鼻子嗅了嗅它,歇了一會兒,這隻老母狼又躥出洞,向東方奔去。

當傍晚回來時,它嘴裏叼著一隻野兔一隻山雞。它走進洞時,無毛狼崽正翻動身體,發出輕弱的呻吟。

這是個隻有三四十戶人家的小屯子。

依坨根戳著零零散散的土房子,有的房子周圍挖了一條壕溝,算是院落;有的則埋了一圈樹障子;有的幹脆什麼也沒有,房前房後光禿禿,門前隻埋著一兩根拴牲口的木樁子完事。有幾個光屁股禿小子,在村街的沙灘上玩沙子。一個個像泥猴,瘦小的身子曬得像黑魚幹,臉上、前胸後背、小雞雞上都沾著沙子。有一個大約十一二歲的孩子,也光著屁股,把兩腿間的小雞子使勁拽上來,衝一個地上趴著玩的小泥猴頭上灑尿。熱臊的尿,順那孩子的黑脖往下淌,那孩兒不但不惱,反而傻呼呼地樂,好像澆的不是尿,而是糖水或者牛奶。

這時,孩子身旁出現了一位三十來歲的年輕婦女,她拉過挨澆的那個小泥猴,衝大孩子怒道:“二狗子,你老是欺負這孤犢兒!要是你爹媽也死了,別人尿你脖子,你樂意嗎?”她一邊數落著,一邊解下頭巾給小泥猴擦揩尿水。嘴裏自語道:“唉,要是毛毛活著,也是這麼個孬性子,受人欺負……”

獨眼老漢衝那個年輕婦女招呼道:“艾瑪!回家做飯去,別管人家的孩子!”

“爸,您回來了!飯菜早做好了。”年輕婦女放開那個孩子,向他們走來。

“多了一個人,這位是城裏來的客人。”老漢把阿木介紹給女兒。

“城裏人?”艾瑪微微一怔,又變得默然。似乎觸動了什麼心事,低下頭去。

阿木一見這女子,就有些吃驚,她的眼神遊離而呆直,眼睛周圍掛黑暈,黛黑的臉淌瘦而憔悴。顯然,這是一張被什麼重大哀痛擊傷的臉,阿木有這樣個直覺。

“老爺子,還是先麻煩您,領我去見那位金嘎達老人吧!”阿木說。

“誰?金……老人?”艾瑪略顯驚訝地看著阿木,“你沒問過給你帶路的這位‘老爺子’是誰嗎?”

“啊?老爺子,您?……”阿木這才有所覺察。

“嘎嘠嘎……”老漢粗獷而開心地笑起來。“我就是那個老不死的‘獨眼鬼’金嘎達!嘎嘎嘎。”

阿木尷尬地笑著,說:“老爺子,您真能繃得住,叫我瞎轉三天坨子,差點把小命搭上?”

“我給你的水,正好夠三天,渴不死的。走吧,到家嘮扯。”老漢邀請阿木。

村子最西北角的坨子根,歪斜地戳著三間土房。東西屋分別住父女,中間是廚房和過道。還有兩間破舊的東下屋,院子是由籬笆牆紮起來的。老漢把阿木讓進了自己住的西屋,洗完臉,艾瑪把飯菜端上來了。一盆苞米麵大餅子,一小鍋湯,幾塊鹹菜條。那湯真是湯,清水裏扔了幾片韭菜葉子,外加一撮鹽。阿木插過隊,那又硬又大的大餅了嚇不倒他。他就著清水湯,連續吞咽了兩個半餅子,足有一斤半。他吃的時候,艾瑪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似乎又想著什麼心事。

吃完飯,老漢讓阿木隨便歇著,沒容他說話就走出屋忙什麼事去了。

阿木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自打走進這三間土房起,他隱隱感到,這房子裏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異樣氣氛。他一時搞不清什麼原因,就如你偶然走進山間一座陳年老廟時感到的那種氣氛一樣。也許,是那女兒的遊離呆直的目光、默然淡漠的神色造成的?或者是獨眼老爺子的乖戾粗野的大笑,透出一股陰冷氣氛?對,是一股陰冷的氣氛。這三間房內,隱含著一股陰冷的氣氛。是否跟那個擊傷艾瑪的重大哀痛有關?什麼事情呢?她有丈夫和孩子嗎?從她那喜歡孩子的舉動看,她肯定有孩子或有過孩子。

阿木幾次想提問,欲言又止。艾瑪也似乎回避和他交談。她有某種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