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沙狼(二)(2 / 3)

他懷著幾多疑惑,走出房子,來到村街上。這真是個被世人遺忘的沙漠小村。似乎也受到西邊大漠亙古死靜的感染,小屯子出奇地寧靜,連雞叫狗吠聲都聞不到。一個婦女在村道旁的半截土牆裏推碾子,後背上係著一個嬰兒,這嬰兒也乖得出奇,不哭不叫。惟有那沉重的石碾子從白白的苞米粒上軋過去,發出喳喳的壓抑的呻吟聲。有個高個兒漢子剛犁坨子回來,肩上扛著彎把木犁,壓得他那細高的身體成了拉滿未放的弓形,後邊牽著的那頭牛也剛熬過苦春,肋巴條一個個鼓凸著,走路打晃。通向外界的唯一的一條路,快被兩邊的荒草擠沒了,似乎沒什麼來往行人和車輛踩踏過這條路。能證明這屯子活著,跟外邊世界還有點聯係的,隻有那條電話線了。坨頂上歪歪扭扭埋著一行柳條杆子,有的被風刮折後帶著鐵線倒伏著,那線也埋進流沙裏,幾多生鏽。他不知道,這電話能不能通到外邊。西邊遠天,那半輪如血的殘陽不再燃燒,隻是把殷紅的霞汁濃濃地塗抹在這小屯子上,於是使它更加變得無形無聲,完全溶化在厚重的顏色裏,使人不禁產生幻覺:這隻是個畫家隨意塗抹的沒有生命的褐紅色顏料而已,不是什麼村莊。

阿木暗暗敬佩這屯子人的固執。甘於寂寞,甘於與世隔絕的窮困。他們聽命於天意、沙意、風意,聽命於自然之意,於是失去了人之意。

阿木發現,屯子北邊有一處綠油油的地段。他走過去一看,驚詫了。原來是一片墳地。這是個規模較大的墳場,上百達千的土堆擁擁擠擠地堆在那裏,而且每座墳都管理得很好,填了新土,頂上壓著紙錢,周圍有綠草,樹木茂盛,真是生機盎然。阿木感慨,活人居住的屯子倒像墳塚,埋葬死人的墳地卻像個一派生機的村鎮。這裏的一切都不可思議地扭曲了,顛倒了。阿木不願意再看下去了,他的心無法接受這種現狀,太壓抑了。

他走回金嘎達老爹的家時,屋裏已經點燈了。老漢還沒回來。艾瑪大概在自己的房裏。他從包裏拿出那本線裝古書《江格爾》。他一直在致力於把這部書改寫成現代文的工作。這是個艱難而費事的活兒。據說,幾年前有位教授也曾幹過這活兒,後來拓展到某章節,這位教授突然心血來潮,抱著書稿去尋找那寶木巴聖地的遺址,結果沒有回來,失蹤了。這成了當時的一大社會新聞,不亞於彭加木失蹤。從那時候起,阿木就對《江格爾》發生了興趣,開始啃上了。他想幹完教授沒幹完的活兒。說來奇怪,幹到某章節,他也產生了實地考查,尋找聖地的強烈願望。好像那段章節,秘藏著一道誘感人的符文,引誘著你非到實地考查尋找一通不可。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跟那教授一樣失蹤,但冥冥中總有個東西在召喚他,想揭開書的奧秘,不導致謬誤,應有勇氣去實地探尋。

他把書攤開,細細研讀。

艾瑪進來了,端著一盆熱水叫他洗腳。他感激之餘,不禁納悶,她居然知道城裏人洗腳的習慣!沙坨子人別說洗腳,臉都不一定每天都洗,更不用說洗澡了,隻是下雨汪水成“泡子”後才跳進去洗一次。

她呆呆地盯他一會兒,突然說:“你真像他。”

“像誰?”

“俺們這兒,那會兒來過城裏人,後來都走了。”她說。

“歐,我明白了,你們屯子過去來過知識青年,其中一個小夥子長得像我,是吧?”阿木感到正在接近那個擊傷她的事件。

“嗯哪。”她低下頭承認了。

“那人是誰?”

“他……是俺男人。”

“你們結婚了?”

“沒有。”

阿木一怔,不解地望著臉色木然的艾瑪。

“為啥?”他問。

“俺爸撞見了俺們做事,拿著獵槍追他。他跑回城裏再沒回來。”

“歐,老爺子是性急了點。”

“不不,後來他也拿著獵槍到城裏找過他,讓他回來跟我成親。結果,他在工廠裏做事,讓機器軋掉了一支胳膊,給爸跪下哭求說,實在養不了俺娘兒倆……”

“你有孩子了?”

“真巧,就那麼一回,一個胖小子,唉,隻活了兩歲……”她眼圈紅了,拽過衣襟擦丫一下。

阿木呆呆地望著眼前這位突然吐露心事的不幸的女子,不知說什麼好。任何勸慰,對她這樣的遭臨過巨大不幸的人是沒用的。

這時,金嘎達老漢回來了。見女兒傷心的神態,斥責道:“又向客人嘮叨你那陳穀子爛芝麻,不嫌累得慌?”

艾瑪悄悄擦起眼角,端著洗腳水出去了。阿木沒來得及阻攔,讓人倒洗腳水,他極感到尷尬和不安。

“別聽她瞎叨叨,都過去的事了,她有些魔症。”老漢向阿木問道,“小爺們兒,你打老遠來找我,到底是啥屌子事啊?”

“是這樣,有件事晚輩想拜求老爺子。”阿木虔誠得不得了。

老漢默默地吧嗒著煙袋,不答話,等著下文。

阿木鼓了鼓勇氣,繼續說:“省考古隊的一位朋友向我介紹過您,您給他們帶路考查過沙漠裏的遼墓。他說,隻有您敢進大漠又不迷路。幫幫我,帶我進大漠去尋找一次我給您講過的那個寶木巴聖地吧!”

老漢依舊沉默著。獨眼微閉,似乎睡著了。他猛地磕一下煙袋鍋,幽幽地說:“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另找人吧。要不歇兩天回去,別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信書上的胡說八道,都叫人上吊抹脖子!”

阿木的心涼了半截,還想開口懇求,老漢一揮手:“別說了,沒啥好商量的。睡吧。”

老漢不再言語,坐在炕沿上兩隻光腳相互蹭了蹭,搓掉沾在上邊的泥巴牛糞屑,爾後倒退著挪到炕裏,倒下身子,拽過一個舊線毯,蓋在肚子上,很快傳出節奏強烈的拉鋸般的呼嚕聲。

阿木無奈,也隻好躺下睡。心裏好生失望。他摸不透這古怪的老漢,稀裏糊塗睡過去了。不知睡了多久,阿木正在亂七八糟的夢魘中掙紮,被老漢的一聲喊叫驚醒了。原來老漢正衝窗外大聲叫嚷:“艾瑪!你抽風了!半夜三更在院子裏遊蕩,不怕狼叼了去?快回屋睡覺!”

阿木透過沒有糊紙的空窗格看見,艾瑪正站在院子裏仰首望天,那如銀似水的月光,灑在她纖瘦的身上,使她似乎撐不住這濃重的光的負荷,身體微微搖晃。

隻見她遲緩地轉過身,眼睛盯住父親。月光下,那目光更顯得陰幽幽的,似乎湧動著一股遏止不住的情緒的潮水,哀怨?委曲?仇恨?老漢碰到這目光,緘口了,幹咳了兩聲。不由地歎了一口氣。

艾瑪慢慢走回自己的房子。嘴裏哼起一首哀婉的古歌,隱隱約約傳蕩在寧靜的月夜中,更添幾多淒涼。

流不盡,流不盡的喲,

是那老黑河的水噯,

淌不完、淌不完的喲,

是這兩隻眼的淚噯……

金嘎達老漢的獨眼,叭噠一聲睜開了。

天還沒大亮。順方塊窗格,試探著投進來一縷清輝。這已足夠,盡管閉著眼,老漢的敏感的獨眼球也能透過眼皮捕捉到悄悄襲臨的黎明。

他側過頭朝炕那頭觀看。黑色朦朧中,可聞年輕人酣睡的鼻息。老漢無聲無息地起身,滑下炕,悄悄走出屋去。院東南的木樁前,跪臥著兩峰駱駝,一白一褐。老漢走過去,拍了拍駱駝的脖子,從一邊的麻袋裏捧出一把鹽,放進駱駝嘴邊的柳條箕裏。駱駝來情緒了,亢奮地伸動雙唇,舌尖卷掃著鹽,咀嚼時眼睛不時地看著仁慈的主人。那目光是感恩戴德的。老漢推了推這對夫妻的頭脖,咧開嘴笑道:“中了,中了,別這麼瞧著老子,從今日起要你們出死力,喂幾把鹽算個毯!嗨嗨,再給你們點!”

老漢抱來鞍架套在駱駝的雙峰間。又從下屋抱出兩個大塑料桶,都裝著水,每個水桶足足能裝一二百斤水。又往駝背上裝了些幹糧和鍋碗等用品。這些東西,顯然早已備好放在下屋裏。這時,女兒艾瑪默默地走出來,幫助老爹整理放好這些東西。父女倆不說話,都默默地做著事。老漢又從下屋拿出來那杆獵槍,還有一把刀,擦試著。

“艾瑪,去我的屋,把那酒罐抱來。別驚醒那個人。”老漢裝著鐵砂子和火藥。

艾瑪看一眼父親,走過去。西屋裏,城裏人還在呼呼大睡。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下決心走到他的頭跟前。

“喂,醒醒……”她輕聲喚,看一眼窗外。

城裏人毫無反應。

“喂,你醒醒!”她伸手輕推了一下阿木的肩。

阿木猛地驚醒:“誰?”他抬頭,碰見一雙憂鬱的眼睛。

“別出聲。你不是要進大漠,尋找個啥嗎?你瞧!”艾瑪向窗外努努嘴。

阿木抬起頭,於是看見了朦朧的曙色中跪臥的駱駝,架好的物品、整裝待發的金嘎達老漢。他揉了揉迷糊的眼,驚愕得張了張嘴。哪兒來的駱駝?這是要出遠門了,果真進大漠?他來不及思索許多,手忙腳亂地爬起來穿衣服。

“別把俺說出去,你過一會兒再去找他。”艾瑪輕聲叮囑。

“謝謝你,你真好,謝謝!”

“你不用謝。俺是擔心老爹爹一個人進大漠……可他又不讓說。”艾瑪從櫃裏抱出一個挺大的酒罐,腳步輕輕地走出屋。

阿木心裏想,那也得感謝你,要不自己成了被遺棄的孤犢兒。萬能的江格爾顯靈了。他胡亂收拾好東西,像學生般把包背在後背上,出現在門口。但他沒有馬上走過去。

金嘎達老漢從女兒手裏接過酒罐,按放在褐駝背上裝東西的大筐裏。一切準備就緒。父女倆相視一眼,默然無語。但一刹那的目光,猶如電光石火,似含生離死別。

但老漢鐵板著臉,再也沒看女兒的臉,騎上白峰駝。

“喔,起!”一聲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