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駝先起前腿,再立後腿。老漢隨著來一個大幅度的前仰後合。後邊的褐峰駝的牽繩,連係在白峰駝鞍架上,它很懂道理地也隨著起立了。老漢催駝向西南奔去,頭也不回。艾瑪也沒看一眼踏上征途的父親,兩人都似乎心照不宣。她低著頭跑回門口,從屋簷下取下掛著的鋤頭,下地去了。隻是始終低著頭瞧地上,捂著嘴,好像壓抑著強烈的內心波動。
那條毛毛道轉過西南角一個沙丘,便直插向西方大漠。金嘎達老漢歪坐在平穩的駝背上,眼晴盯著前方。轉過沙丘,他突然看見阿木站在前邊,向他招手。
老漢拽住駝韁繩,獨眼盯住他,不吱聲。
“老爺子,別這樣獨來獨往的,嘿嘿嘿,捎上我吧,啊?”阿木仰著臉,嘻笑著央求。
老漢還是沒話,那隻眼依舊如釘子般盯著他。
“老爺子,嘻嘻嘻,一個人多悶得慌?多一個人多一雙眼睛,多一個幫手,您高抬貴手,咱就過去了。”阿木說笑著,拚命想衝破那隻獨眼射出的冰冷的防線。
“你去哪兒?”老漢終於問。
“進大漠,跟您老人家一樣。我知道老爺子也在尋找著啥。”
“我跟你不同路。我找的東西,也跟你不一樣。”
“管它呢,反正我們都在尋找。也許,我們找到一塊兒去呢?世上的事難說喲。”
“別跟我磨嘴皮,走開!”老漢喝道。
“別別,老爺子,我決不會給您添麻煩,求求您了。”阿木急了。
“添亂!”老漢一抖駝韁繩。
白峰駝領會主人意,緩緩起步,高昂起頭顱,旁若無人地朝前走去。那兩隻花瓣大足砣子,像兩塊碩大的石印章,在軟沙地上印出大而圓的中間分叉的印子;而前挺的胸脖幾乎要撞倒呆立原地的阿木。
阿木向旁一跳。
白峰駝走過去了,並加快了腳步。阿木呆立片刻,又跑過去,攔在白峰駝前邊。
“老爺子,聽我說,我給您牽駱駝,做飯,決不添亂,老實得像貓!”
老漢不予理睬,獨眼瞄著大漠,又催駝走過去。阿木在他前邊倒退著走路,一邊苦苦哀求,最終還是沒辦法,讓在路旁。
駱駝漸漸遠去。阿木跺一下腳,一咬牙,從駱駝後邊跟上去,窮追不舍。他想定,一直跟下去,看你這個老倔巴頭、獨眼老鬼能走到哪裏去。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跟到底。他一邊喊著:“老爺子,等等我!”一邊甩開步子跟上去。他走得很有節奏,不急不慢,以防一開始就把體力消耗掉。趕到老漢的第一宿營地前,他決不能倒下。走出三五裏,兩峰駱駝的影子早不見了,他被遠遠地甩開了,可他並不灰心,循著留在沙漠上的一行清晰的腳印,堅韌不拔地走著。
爬過一道沙梁。他驀然發現,沙梁腳下的窪地裏,停著那兩峰駱駝,那倔老漢歪倒在駝背上,好像睡著了。他的眼睛一亮,汗一道泥一道的臉上綻裂出笑容,屁股一蹶一蹶地顛下沙梁。
“你這小兔崽子,真有股纏勁!”老漢在駝背上說。
“老爺子,您可真會溜我的腿!”
“上來吧。”老漢從駝背上伸手給他。
那隻鐵鉗似的有力的手,握住阿木的手往上一提,阿木像一捆稻草般被提上來,跨在老漢的後邊。
“聽著,你要跟我去,就得聽我的。第一,不許打聽我的事,我找啥跟你無關;第二,不許你再向我提起你那聖地呀,人這人那的,我一丁點也不感興趣;第三,這一路,不許你瞎走亂撞,出啥事,我不管。”
“好好,一百條我也答應!”阿木從後邊痛快地答應著。
他們走上前邊的沙丘,金嘎達老漢舉目四顧。隻見他咪縫著獨眼,細細搜索辨認著周圍的流動沙丘。不一會兒,他終於發現了什麼,繼續抖韁前進了。
“老爺子,講個故事吧,要不老這麼在駝背上晃悠,人得睡過去。”阿木說。
老漢沉吟片刻,說:“也中,扯一出老話解解悶。”
……從前,沙坨子裏有一個小屯子,靠著拱坨子廣種薄收打發日子,生活苦得很。有一年春天,坨子裏鬧起“張三”,就是狼,邪虎著哪!放倒了好幾頭牛,村裏鬧翻了天。全村推舉出六名有經驗的獵人,去打狼。圍獵一個月,到底幹掉了這群狼,單是漏了一條母狼。這條母狼躲在遠處的一個洞裏正下崽。打狼隊裏有個血性小夥子,漏掉一條凶惡的母狼,他不服氣,要去追殺。打狼隊的老“大”,那個老獵人覺得,漏一條就漏一條吧,啥事也不能幹絕了。他勸阻了小夥子。誰曾想,這小夥子半夜獨自騎馬走了。第二天中午,回來了,一根鐵條子上串著五隻小狼崽,那得意勁不用提了。原來,他找到那個母狼下崽的洞時,正趕上老母狼出去找食兒不在窩,這王八羔子趁母狼不在對小狼崽下了手,事後又怕了。他知道失掉崽子的母狼是最凶殘的,這膽小鬼惹了禍又蔫不唧唧地撤回來了。打這兒起,這小屯子遭殃了。每天夜裏母狼跑來村邊哀嗥,怪淒慘的。每來一次,屯子裏就少一頭家畜,看也看不住。這是一隻極狡猾凶殘的母狼,它光是掏開家畜的五髒六腑,可也不吃。屯子裏人想盡了辦法也打不住這隻母狼。這樣折騰了一兩個月,全村人被弄得精疲力竭,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打狼隊的那個老“大”,有個兩歲的小外孫子,當寶貝。有一天,孩子媽媽挑水回來,屋裏玩的小孩子不見了。左鄰右舍誰也沒看見,小孩兒像是長了翅膀飛走一樣,突然不見了。老獵人四處尋找,也沒發現啥痕逃。尋找了一年又一年,毫無結果。年輕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老獵人也差點急瘋了。有一天,老獵人扛著槍進坨子了。他有一種模糊的預感,他是去尋找那隻母狼。因為自打小外孫失蹤後,再沒見到這隻母狼來騷擾。他是有個怪念頭,但對誰都沒有講。一百裏外的老坨子樹毛子裏,老獵人終於發現了母狼。他悄悄貼過去,從很近處勾動扳機。結果,“砰”的一聲爆炸,火藥在槍膛裏爆炸,老獵人從此炸瞎了一隻眼睛。老母狼也從此無聲無息,再沒出現過……
老漢沉默了。那陰沉的古銅色的臉,像鋼鑄鐵澆似的凝重。
阿木感到自己的心在亂蹦。他的眼前又浮現出那雙憂鬱的眼睛、月下徘徊的身影、那張被擊傷的臉,還有這隻獨眼。
“老爺子,您講的故事太揪心了,我想那位老獵人早晚會找到外孫的。”阿木說。
老漢的粗眉抽動了一下,再沒有開口。
他們默默行進到一座半月形沙丘,老漢喝住駝,滑下駝背。前邊立著一根柳條杆,老漢走到那裏察看。那裏有一行依稀可辨的痕跡,像是沙蓬卷掃過,又像是被人用掃帚掃過,不仔細看不易發現。老漢順這道痕跡伸展而去的西方,注視片刻,嘴裏不知叨咕了一句什麼,重新上了駝背。
他們跟蹤著沙蓬的痕跡前進了。阿木心裏疑惑,但不敢問,側過頭向前直視著。這痕跡是什麼呢?莫非是……
那個痕跡,無盡無頭地伸展開去,猶如一條想要捆住大漠這巨獸的神奇繩索。阿木感到這是一條有生命的痕跡。偶爾也消失,大概被風吹平了,但從不遠處重新隱現出來,仍舊不屈不撓地向前伸去。除了這條痕跡,周圍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一樣的顏色,一樣的物體,單調枯燥,無邊無際。上邊的天空是灰蒙蒙的,膩歪歪的,這裏一切都是死的,沒有呼吸。人在這個巨大的漫漫無垠的黃色世界裏,顯得太渺小了,太孱弱了,簡直是可憐的藻類。阿木不禁想,那寶木巴聖地真是被這頭黃色的莽古斯(惡魔)吞沒的嗎?江格爾三歲起征服各路七十二頭惡魔,征服所有莽古斯後建成的聖地,最後還是被這頭黃色惡魔奪去了不成?他的思想一陣困惑。
他們在大漠裏宿營了。
第二天繼續追蹤。金嘎達老漢擔心隻給自己一人準備的水和幹糧不夠兩人用,索性日夜兼程,駝背上打盹,正好有大漠的月光明亮地照出一切。
第五天黎明,那神秘的印跡終於把他們引到了一所奇異的地方。阿木遠遠驚奇地發現,這是一座古代城池的遺址!在一片平坦的固定沙地上,顯露出殘垣斷壁,星羅棋布,麵積很大。風化倒塌的老牆、隻留褐色痕跡的房基、還有半露半埋的石羊石駝、東倒西歪的石狁猊、隨處可見古陶古瓦和風幹的巨骨。阿木的心一陣熱呼,一股潮流般的狂喜衝撞喉嚨。他剛要喊,被金嘎達老漢猛一個扯,登時啞口了。他們追蹤而來的那行痕跡,在這片硬質沙地上消失了。
老漢悄悄滑下駝背,把駝韁交給隨他下來的阿木手裏,然後抽出槍裝上子彈,獨眼射出寒光。阿木緊張起來。老漢示意讓他牽駝跟上,自個兒在前邊端著槍,貓手貓腳地帶路,如臨大敵。老漢放過沙蓬痕跡消失的東邊,繞到南邊,從下風口向古城廢墟靠近過去。老漢的臉緊繃著,冷峻中隱透出一股莫測的愁雲和深深的仇恨。
矗立在前邊的那座古遺址,黑乎乎地一片死靜,沒有任何聲息。不見鳥飛,不見土起,風都是凝滯不動,連個生物都沒有。他們終於走進這座神秘的遺址。選擇一個三麵擋著半截土牆的隱蔽處,老漢輕喝駱駝跪臥好。隻見他拿出一把刀遞給阿木,做防身武器,然後兩個人走出短牆,向北悄悄摸過去。老漢的眼晴機警地掃視著每個物體,每塊地麵,每堵牆。他們一邊搜索,一邊前進。大約走了一百米,突然,老漢扯一把阿木,便臥倒在一個土堆後邊。阿木嚇得一哆嗦。他不敢出氣,悄悄抬眼向前方觀看。沒有發現啥東西。隻是籠罩在這裏的沉悶陰森的寧靜,似乎蘊藏著可怖的殺機。老漢的獨眼死死地盯著前邊的某個地方。阿木終於看到了目標。三四十米外的半截土牆下,有一眼黑森森的大洞口。
“那洞是……”阿木低聲問。
“狼洞!”
金嘎達老漢惡狠狠地吐出兩個字,獨眼裏燃起一團火,牙咬得鐵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