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沙狼(三)(3 / 3)

它又頂起那棵迷惑人的沙蓬草,離開駱駝,朝村子悄悄爬去。來到了村西口小樹林,這隻大膽的老母狼丟開頭上的沙蓬草,跑上一個小沙包上,衝村子發出一聲威風凜凜的長嚎。這嗥聲傳得很遠。可是,突然從前邊樹毛子傳出“砰”的一聲槍響。顯然,早有獵人埋伏在那裏。子彈從它頭頂呼嘯而過。盡管它狡詐,也沒料到會有獵人在此等候。它嚇壞了,夾起尾巴急掉頭,伸開四腿飛速跳向西邊大漠。不過身後沒再響起那可怕的第二聲槍響。

當母狼的這一聲嗥叫響起時,狼孩在屋裏正跟阿木玩耍。隱隱約約聽到那聲音,他身上一激靈,登時靜立在原地,木呆呆地諦聽和捕捉起那嚎聲。可是那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再沒有響起來,代之而起的是一聲震撼心魄的槍響。他眼神變得迷惘。阿木警覺到什麼,立刻去逗他,轉移他的思緒,但他再也沒有高興起來。等到艾瑪端來早飯給他喂時,他才恢複正常。

第二天黃昏。

村西邊小樹林裏,又傳出母狼的嚎叫聲。當金嘎達老漢趕到那兒放槍時,已經響起第二聲嚎叫。那會兒狼孩正在院子裏,坐在母親艾瑪的懷裏,望著天空辨認星星月亮。一聽到那第一聲嚎叫,狼孩渾身一哆嗦,傳出第二聲叫時,他伸頭伸腦煩躁起來,兩眼射出異樣的光,急不可待地要從艾瑪懷裏掙脫出來。艾瑪嚇得緊緊抱住他,三步兩步跑回下屋,阿木趕緊關上門插上栓。幸虧沒再響起第三聲嚎叫。過了一會兒,狼孩在艾瑪的撫慰、阿木的逗弄下,漸漸定下魂來,淡忘了那個嚎叫聲。但不時瞅瞅門,眼神像等待又像懼怕。

第三天深夜。

這是個沉悶的黑夜。從大漠那邊飄過來黑壓壓的一片烏雲,把天上的星星抹去了,把月亮也吞沒了,很快在頭頂上織成一個紋絲不動密不透風的黑絨罩子。人們以為,大概要下場暴雨了。天這麼熱,這麼悶,雲又這麼密而厚實。可是等到仲夜,這黑絨罩子竟是沒掉下一滴雨點子,也不見電閃不聞雷鳴,隻是一味地沉默著,一味地壓迫著這大地這沙漠這村落。

金嘎達老漢的下屋裏,燃著一盞油燈。昏暗搖曳的光線,朦朧地照著安睡的狗娃,照著睡在他身旁的艾瑪。屋裏那頭,和衣躺著阿木。隻有他睜著兩眼望著房頂,陷入某種深沉的思考,一動不動。沒有金嘎達老漢,大概在外邊黑夜的某個角落,正辛辛苦苦地守夜巡邏。

屋裏屋外,天上地下,一片沉悶的死靜。這死靜,似乎掩蓋著一種不祥的禍端。

到了後半夜,果然發生了那場驚心動魄的事件。那個黑夜的使者,凶殘野性的獸類代表——母狼第三次出現了。先是在村西口發一聲嗥叫。這聲衝破黑夜突然而發的嚎叫,淒厲瘮人,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刺著你的喉嚨,尤其在這死靜陰森的暗夜,愈發顯得恐怖、瘮人,傳得久遠久遠。黑夜中,整個小村子被這恐怖的嚎聲擊中了,震顫了。村裏的狗們,叫了幾聲便威懾於這嚎聲很快沉寂了。驚醒的村民們,諦聽著外邊那可怕的嚎叫,誰也不敢貿然走出屋子,麵對黑暗,麵對凶惡的獸類,人們默默地縮在各自的小窩裏。

惟有金嘎達老漢這個勇敢而大膽的孤獨的獵人,端著槍貓著腰,從院門口向村西小樹林。他機警而悄悄地接近狼嚎處,“砰”地放了一槍。然而,那母狼的叫聲突然從村北頭傳出來了,這是母狼的第二聲嚎叫。老漢一驚,急忙趕到村北頭,可是這會兒從村東南傳出了母狼的第三次嚎叫。老漢驚惑不已,覺得這條詭計多端的老母狼正在有意跟他玩捉迷藏,利用黑夜的掩護,東奔西竄,捉弄自己,使他疲於奔命。

老漢心裏突然一顫,意識到這條老母狼正實施著什麼一個意圖!自己不能再跟著它傻頭傻腦地瞎轉了,他思謀片刻,獨眼放出光冷笑一下,幹跪悄悄跑回自家大門口,選個離院門口不遠的地方埋伏下來,獵槍口從橫裏對準了院門口。

沒有了槍聲,也沒有了狼嚎,濃濃的黑夜一下子沉寂下來。但這一現象更顯得恐怖,危機四伏。黑暗中的某處,閃著一雙綠幽幽的光點,充滿仇恨地注視著那座土房土院。它等候著那槍聲,以便判斷老獵人的位置。等了良久,仍沒有槍聲,它疑惑又不甘心,膽子也變大了,繼續悄悄靠近那座院子。它避開門口,躲在房後不遠的黑暗處,仰起脖,張開嘴,衝天嚎出一聲長長的嗥叫。這是一聲奇異的嗥叫,沒有了原先那種瘮人的狂野和恐怖,聲音變得細而長,如訴如泣,猶如一根根銀針穿過鼻腔刺進腦子,又回過來刺進心靈深處。那顫栗的聲音已充滿了陰柔的哀鳴,充滿了某種的母性的淒惻纏綿的感情。可以說,這是一種獸類對獸類的呼叫,也就是母獸對小獸的召喚。淒厲而悲切。

母狼一邊哀嗥,一邊圍著土房飛速走動,決不停留在一個地方。它防著那杆沉默的獵槍,不時在黑夜中換著地方,像一個黑色的幽靈。

狼孩聽到第一聲母狼嗥就驚醒了。雖然隨之而起的槍聲使他膽戰心驚,但連續不斷從四麵湧來的母狼嗥叫,使他再也無法安寧了。他開始煩躁地東張西望,兩隻眼睛滴溜溜轉動,後來猛地躍起,在屋裏來回亂躥。艾瑪從睡夢中突然醒來,一見兒子狀況嚇得魂不附體。她急忙爬起,撲向兒子,同時嘴裏無限溫柔地呼喚著:“娘的兒子,安靜點,聽娘的話,不要胡鬧……聽話,娘的心肝……”,一聲聲親切入微的呼喚,猶如一道清涼蜜甜的泉水,注進狼孩那顆騷動不安的心靈,一時稍許清醒,控製了心靈的黑暗,抑壓住渾身鼓蕩的獸性的熱血。

艾瑪走過去輕輕摟抱住那個瘦小的身子,親切地撫摸著那瑟瑟抖動的肩膀。

外邊沉默了許久。突然,從很近的房後傳出那奇異的召喚般的長嚎。狼孩冷丁一抖,微張開嘴,鼻翅搧動,臉色顯出愚拙,兩眼放出銳光,似乎正在馳進遙遠的荒野世界。艾瑪慌了,她把嘴附在他耳旁,一聲聲溫柔而急切動呼喚,送進充滿人性的母愛來召喚著那個受到誘惑的靈魂。並以此抗衡著那無孔不入的獸類的長嚎,進行著抗衡爭奪,想用人類母性的善的慈愛來戰勝那獸性的邪惡的召喚,保護自己失而複得的愛子。

她把兒子不斷向外張望的臉扭過來,讓他麵對自己,聽自己說話和撫慰。可是她發現,那雙眼睛變得陌生,雖然對著自己,卻眼神一片茫然,那正在擴散變大的瞳仁似乎極力捕捉著那來自外邊的野性的呼喚。

那魔鬼的嗥叫,又響起來了。從房後,從房西,從房東,從四麵八方,一聲比一聲激烈地傳來。

這邊艾瑪的溫柔的母性呼喚,也一聲比一聲親切地響在狗娃耳旁。

狼孩——小狗娃的臉,痛苦地扭歪起來。這是極度的內心矛盾所導致的。身上火燒火燎地發燙,臉孔憋得通紅,眼睛開始充血。那股潛伏的野性的血,重又鼓蕩起來。他的身子一陣陣激烈地顫抖。

“娘的兒子,別害怕,娘在這兒,娘守著你,安靜點,一切都會過去的……”艾瑪哭泣起來,哀傷地哽咽著,緊緊抱住兒子的發燙發抖的頭顱不放。一陣恐懼感,莫名的恐懼感從腳底升到心頭。她的心在發冷。

母狼再次發出了淒厲哀婉的嗥叫。狼孩終於忍不住,張嘴便回發出一聲尖利的嚎叫,回應了母狼的召喚。有什麼辦法,他是吃它的奶長大,跟隨它走上生活征途的。對母狼,他比對這位人類母親還熟悉。於是,他內心的防線,那個經艾瑪,金嘎達老漢及阿木辛辛苦苦壘築起來的人性的堤壩,全部潰塌了。他一躍而起,掙脫人類母親的懷抱,四肢著地,凶猛地撲向門口。

“兒子,狗娃!快回來!”艾瑪聲嘶力竭地一喊,跑過去從後邊抱住兒子的腰,淚流滿麵,絕望而撕碎心肺地叫著,“兒子,你不能撇下娘走嗬!……”

狼孩猛回頭,呆愣了一刹那,但他已經不知自己是誰,也忘卻了抱住他的人是誰,隻當是要逮獲自己的敵人,一張嘴便咬住了艾瑪的右肩。眼睛血紅,張牙舞爪,凶惡之極。他狠狠咬著艾瑪的肩,用頭猛一撞,艾瑪像個草人般倒下去了,肩頭的一塊肉連衣服一起被撕裂開來,鮮紅的血像噴泉般地流下來。接著,他撲向門去,想打開門栓。

一直緊張地目睹這一幕慘景的阿木,嚇呆了。他迅速操起一根木棍,衝過去。他揮舞著棍子,想把狼孩從門口趕走。狼孩一個跳越,離地幾尺高,撲下來正咬住了阿木的手臂。阿木一聲痛叫,失掉了棍子,當狼孩正要再咬他的咽喉時,外邊又響起了母狼的嗥叫。他即刻丟下阿木,衝向門口,撞開門,閃電般撲進那茫茫黑夜。

金嘎達老漢趴在院門口的沙包後,端槍緊張地等待著。他壓根不知道屋子裏發生的事情。這一次他又猜錯了。原以為老母狼是把他引開後,衝進屋裏帶走狼孩。所以他端著槍把住門口,一動不動。那隻老母狼卻並不衝進院裏來,隻是黑夜裏發出一聲聲嗥叫而已,圍著房院轉圈,或近或遠,或左或右,飄乎不定,真像個黑夜的幽靈。這時老漢隱約聽見下屋裏發生的動靜,隨之聽見了狼孩發出的一聲嚎叫。他的心一下子揪起來,暗暗祈禱著。此時此刻,除了祈禱,除了聽憑於老天的安排,除了事情該怎樣就怎樣以外,還能怎麼樣呢?人的作用太渺小,太不及自然的力量了。他已經盡了力,幾乎是拚盡老命。現在,他實在沒有力量趕走老母狼了,就是明天以後,白天陽光下,若不經過精心安排,他也很難打死這隻老母狼。它簡直是上天派來的惡的使者。老漢突然感到自己的孤單,感到人的孤單。人是個多麼懦弱無主呀!狼孩能不能經得住這最後一次的嚴峻考驗,在這場人與獸的搏鬥中保全自己,此刻全憑天意,全憑他本身積蓄的人性的力量了。

“哐!”下屋的板門突然被撞開了,隻見有個黑影一閃,猶如一支射出的飛箭向院門躥來。老漢的手猛地一抖,幾乎失掉了手中的槍。心如被一把鈍刀鋸拉,從頭到腳變得冰冷。始終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隻見那黑影一邊躥躍,一邊狼般地嗥叫著,衝過院門口。金嘎達老漢的獨眼鼓凸起來,要暴裂開,嘴歪向一邊,手中那支沉落的槍重新抬起來,顫抖著瞄準起逃出來的外孫子狗娃。借夜幕一聲聲嗥叫的母狼,此刻突然從斜刺裏衝出來,迎向狼孩。狼孩發出一聲狂喜的尖嗥,連蹦帶跳,狂熱無比地撲向母狼的懷抱。正這時,老漢的獵槍響了。

“砰!”這是個極其渾濁沉悶的爆響,好像拿根棒擊打裝滿沙子的麻袋一樣。但這一聲,劃破黑沉的夜空,震撼了寂靜的村莊,震撼了空曠蠻荒的漠野,也震撼了人們麻木的心靈。

子彈擊中了狼孩。

狼孩顫栗了一下,又向母狼踉蹌著走兩步,終於像一頭中彈的小鹿“噗”地倒下了。他四肢抽搐幾下,痙攣著,喉嚨裏“呼嚕呼嚕”發響,痛苦中開始咽氣。子彈從左肋進去。穿過心髒和肺葉,從右肩那兒出去了。這是射程太近,又是在他跳起時從下往上射的原故。黑紅而腥熱的血,從他那左肋汨汨冒出來,帶著血沫子,像一道紅色的泉,浸染了胸脯和頭脖,使他那似人似獸不倫不類的軀體變模糊了。那雙未來得及閉合的眼睛,仍留有一絲狂熱的野性的餘光,凝視著前方的黑暗,那黑暗的盡處黎明的曙色正在顯露。當然,那黎明已不屬於他了。他那張微上翹的嘴巴,好像渴望著什麼似地向上伸仰著,於是整個這張臉又變得更像一個拉長的問號:我是誰?來自何方?去向何方?

這時候,老母狼一躍撲在狼孩身上。它伸出嘴嗅嗅那浸血的軀體,嘴巴拱了拱,伸出舌頭舔了幾下那張問號似的臉,突然發出一聲“嗚——”的哭泣般的哀嚎。它抬起頭,扭轉脖子,久久盯視著發出槍聲的方向。那雙綠幽的光點,冷冷地燃燒著,穿透人的心肺和靈魂。它向那個黑暗處咄咄逼人地嚎兩聲,然後離開狼孩,不慌不忙地遁進黑暗中,消失了,像個幽靈。那支人類文明的象征——罪惡的武器——槍,不知為什麼始終沆默著,再也沒有響起來。

“娘的兒子!”一聲撕裂心肺的呼叫從院裏傳起,隻見艾瑪光著腳,披頭散發,肩頭流著血,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撲在狼孩身上。她抱住那具開始變僵的軀體,使勁搖晃著,嘴裏一聲聲呼喚著,如狂如瘋地哭泣著,親吻著那具變涼的軀體,嘴和臉上沾滿了血漬。她突然轉過頭,眼睛憤怒地盯住向這邊走過來的金嘎達老漢,充滿仇恨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打死了他!你打死了他!你把我也打死吧!開槍吧!”

“狗娃死了嗎?他……他又變成狼了,孩子,他不是咱們的狗娃了……有啥法子呢。”老漢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捂著臉頹倒在地上抽泣起來,不敢正視狼孩屍體。片刻後他又站起來,沙地上拖著那杆槍,向前邊黑色的夜走去,步態蒼涼,搖搖欲倒。

“啊哈哈哈…”艾瑪突然發出一串狂浪的瘋笑。那笑聲沙啞嘶裂,尖利瘮人,隻見她圍著兒子的屍體轉圈奔跳起來。

“啊哈哈哈…”

她瘋了。沉沉黑夜中,惟有這瘮人的狂笑久久地回蕩。

阿木抱起了狼孩。他不明白老漢為什麼開槍,也許認為這種背叛人類的行為不可饒恕?所以在悲憤中開了一槍?然而,究竟是誰對呢?人類就那麼神聖嗎?誰應該負這罪過呢?

三天後。金嘎達老漢買了副棺材,把穿戴一新的狗娃屍體裝進去,抬出去埋葬了。完全是按照人的儀式,還請左右鄰居吃喝一通,又請來一位老喇嘛念經超度了一番。

變瘋的艾瑪找回來了,可整天躲在屋裏不敢出來,臉呈恐怖地反複叨咕:“狼來了,狼來了,狼進村了!滿村滿坨子都是狼嗬!——”偶爾跑到坨子上淒淒慘慘地呼叫:“娘的兒嗬,快回來吧,狼來了,你快回來吧!”然而千裏大漠亙古地沉默著。

阿木要走了。狼孩事件,攪得他心驚肉跳,整個思想體係、精神支柱全擰了個兒,崩潰了。他需要認真清理這潰敗的體係和支柱。需要認真的思索一下,為的是活得更明白些。

他似乎悟出了一個什麼道理。母性人辛辛苦苦血淚築起的防堤,經不起母性狼三次召喚。他突然覺得獸性和惡的力量的可怕和強大。惡是一種存在,像黑夜一樣不可消除。他不想想得太深,有些東西叫人糊塗,也叫人發瘋。有些事太想透了,就走向反麵,招致禍端。人是一向在不明不白、糊裏糊塗中求得安生,延續種類的。

他跟大漠告別。現在他唯一的憾事是,過去自己欺騙了自己,自己尋找已久的那個聖地,那個理想王國,原來從未曾實實在在地存在過!那隻是一個永不可及的幻覺而已。正因為不存在,人類才去尋找,幻覺也層出不窮。人是需要一種寄托。

他來跟艾瑪告別,可她完全不認識他了。隻是驚恐地瞪著亮晶晶的一雙眼睛,瘋瘋癲癲地預言:“狼來了,狼來了,狼進村了!滿村滿坨都是狼嗬……”可是,誰相信一個瘋子的預言呢?

金嘎達老漢安葬了狼孩後就失蹤了。據說,村裏人數月後從大漠裏找到了他的屍體。他死死抱著那隻瘸腿母狼,雙手掐著母狼的咽喉,十指如鐵;而母狼的利齒則咬著他的脖,深深咬進喉嚨裏,流出的血都風幹了。

阿木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