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沙狼(三)(2 / 3)

狼孩受驚了。鼻孔搧動,嗓子眼裏發出陣陣“呼兒,呼兒”的低哮。那一雙愚魯而陰冷的眼睛,射出兩道綠幽幽的寒光,一等艾瑪拽出堵嘴的手巾,它猛地“呼兒”一聲張口,便咬住了艾瑪的手腕。

艾瑪任狼孩咬。盡管那尖利的牙齒深深咬進肉裏,殷紅的血順著他牙齒滲出來,她仍然沒有抽回手,沒有喊叫,反而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狼孩的頭和脖子,嘴裏無限溫存地低語:“孩子,你咬吧,媽媽對不起你,害了你,媽不應該生下你……你咬吧,這樣媽的心裏才好受點嗬,嗚嗚……”她傷心地哽咽起來。

她的發燙燒紅的臉,緊緊貼在狼孩的頭上,親切溫柔地蹭動。

一道溫柔的清泉水。一絲和暖的春風吹。母親的崇高而充滿摯愛的召喚:迷途的靈魂,歸來吧!

兩排如刀的尖齒漸漸鬆動,最後從那柔嫩的手腕上移開。也許,那母性的臉的親切蹭動,使它想起了母狼那尖嘴的拱動;也許,母親的人性的召喚,喚起了它遙遠的沉睡已久的人性的複醒。奇跡就這樣出現了。它居然抬起半人半獸的頭臉,獸性的目光變得迷惘,兩片鼻翅兒一張一弛,伸出舌尖舔舔滴落在它嘴唇上的鹹性淚水。那張昂起的癡呆愚魯的尖長臉,就如一個問號:我是誰?來自何方?你是誰?為何用臉蹭我?也是一隻用臉的蹭動來表示親熱的母狼嗎?你的眼裏為何也流出鹹性的水?自從自己的眼裏第一次流出這樣成性水起,他每每用舌尖去吮吸,獲得一種樂趣。這會兒,他那焦躁不安的心靈,得到了某種安撫,不知出於什麼一種驅使,他伸出舌尖舔起那手腕上滲出的血跡。

艾瑪溫和地抱住那粗糙的頭脖,臉在那如柴如草的頭發上摩挲。

金嘎達老漢和阿木目睹這一幕,愣呆呆的。艾瑪一撲進籠子裏,他們的心就提在嗓子眼上,尤其艾瑪抽出堵在狼孩嘴裏的手巾,他們以為狼孩就要撲上來咬斷她的脖子。老漢早已站在籠子門口,準備一旦發生慘狀就衝進去。可眼前的事態發展,簡直使他不敢相信。一個從兩歲起吸吮狼奶長大,與狼群為伍茹毛飲血的狼孩,怎麼會一瞬間變得如此溫順?他向老天祈禱,這是個好兆頭,也許,小外孫真會很快恢複人性,回到人的中間來吧。他的心頓時熱烘起來,忘掉了剛才遭到女兒抱怨後引起的內心淒涼,感到自己七年來贖罪般的苦苦尋覓,終於能有後果,老天開眼了,可憐了他這有罪的孤獨的老人。他站起來,拿一塊熟肉遞給女兒說:“小狗娃該吃東西了。你喂喂他吧。”

艾瑪看一眼父親,默默地接過熟肉送到狼孩嘴邊。狼孩伸鼻子觸一觸,誘人的肉香立刻刺激了他,嘴一張“叭”地一下叼住了那塊肉,大口嚼咽起來。

金嘎達老漢一見這情景,當即低聲呼喚女兒:“艾瑪,你先出來,這幾天小狗娃很累,一直捆在駝背上,該好好睡個覺歇歇了。”

“不,我也在這兒陪兒子睡覺。”

“孩子,不能胡來!這樣會壞事的,他一犯獸性逃出去,那咱們可再也抓不回來了。”

艾瑪無話了。她害怕真的再次失掉兒子。她深情地看一眼正貪婪地咀嚼肉的兒子,無限慈愛地撫摩一下兒子,走出了鐵籠子。

這一夜,父女倆都在鐵籠子旁鋪上幹草,守了一夜。阿木聽從老人的安排,去屋裏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這是十多天來,第一次睡得這麼香,這麼安穩。

第二天清晨,阿木一醒來就跑到下屋看。院子裏正碰見金嘎達老漢放駱駝回來,隻見他的手裏還珍重地捧著一個木碗,裏邊盛滿清水。他納悶,問:“老爺子,這是啥水,這麼珍貴?”

“聖水。一半是草尖上的露水,一半是今天的第一碗沙井水,珍貴著哪。”

“幹啥用?”

“招魂,給小狗娃招魂。”

“招魂?”阿木滿腹疑惑,跟著老漢走進下屋。

狼孩在酣睡。趴臥在鐵籠子一角,像一條狗,前兩肢向前半伸半曲,頭和嘴貼在上邊,後腿和腰身蜷曲著。雖然在靜睡,一雙眼睛卻半睜半閉,好像在偷看著你,那飄出來的餘光是寒冷的,使人不禁驚懼。鐵籠子門旁,艾瑪正襟危坐。屋裏彌漫著一股奇異嗆鼻的又香又苦的味兒,也飄蕩著淡淡的一層清煙。阿木發現,清煙起自放在鐵籠門前的一個鐵盆子裏,那裏邊燒著一堆穀糠,旁邊還插著兩炷香。穀糠慢慢引燃,不起火苗,一縷清煙冉冉上升,散發出濃烈的悶香氣。

老漢把木碗水遞給艾瑪拿著,自己從一邊又拿起一個木碗,上邊罩著一層黃色窗戶紙。他讓艾瑪往那黃紙中間的低凹處灑了些她端著的“聖水”。然後,老漢把手裏的木碗輕輕搖動起來。他一邊搖動,一邊繞著鐵籠子轉圈,同時嘴裏低聲哼唱起一首“招魂歌”,旋律幽遠而感傷:

歸來吧——

你迷途的靈魂,

啊哈嗬咿,啊哈嗬咿——

從那茫茫的漠野,

從那黑黑的森林,

歸來吧,歸來吧——

你這無主的靈魂!

天上有風雨雷電,

地上有牛頭馬麵;

快回到陽光的人間吧——

你這無依無靠的孤獨的靈魂!

倘若有蟒蛇纏住你,

我去斬斷;

倘若有龍虎攔住你,

我去驅趕;

你的親娘在聲聲呼喚,

你的親爹在聲聲呼喚,

歸來吧,兒的靈魂!

歸來吧,兒的靈魂!

啊哈嗬咿,啊哈嗬咿……

老漢悲愴而激昂地吟唱著,手裏捧著的木碗也不停地搖動著,每轉完一圈,都停在艾瑪前邊,莊重地問:“狗娃子,歸來了嗎?”

艾瑪便回答一聲:“歸來了!”

轉了三圈,老漢手上捧的木碗搖動得更加緩慢了。那滴灑在黃紙罩上麵的“聖水”,這會兒被搖動後漸漸積在中間的凹盆裏,形成一個大顆水珠,晶瑩明亮,好像一顆珍珠在那裏滾動。這顆晶瑩的水珠便是被招回來的“靈魂”。如果形不成這樣一顆晶瑩滾動的水珠,說明那魂還在外邊遊蕩,招魂者務須不懈地一邊唱歌一邊搖動下去。這是個古老的風俗,這裏人人都信,據說信則靈。阿木站在一邊,聽著那哀婉如泣的歌,心裏直想哭。似乎有一種什麼東西在撞著揪著他的心。

金嘎達老漢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顆水珠,感動得獨眼滾出淚水。艾瑪更是雙手揪著心窩,上牙咬著下嘴唇,硬是控製著自己不再哽咽出聲破壞了如此莊嚴的場麵,但那如斷線珍珠般的淚水已沾濕了衣襟。阿木也受了感染,嗓子眼哽哽的,鼻子尖酸酸的,真誠地祈禱著那顆水珠果真是狗娃的靈魂,趕快歸位,結束這女人和老人的苦難。

這時,老漢從那燃燒的穀糠裏捏一把火灰,撒在木碗上麵,然後把那顆水珠滴灑在狼孩的嘴唇上。

這樣招了三次。低沉、幽遠的“招魂歌”,在小屋裏回蕩著,它那緩慢、哀婉、充滿人情的旋律,久久在人的心頭激蕩。阿木覺得,這確實是一首征服人靈魂的古歌,倘若那迷途的靈魂還不歸來,那一定不是人的靈魂了。

不知是招魂起了作用,或是還沒從疲勞和麻藥中完全恢複過來,狼孩頭兩天顯得還算安靜。金嘎達老漢在艾瑪的懇求下,又見狗娃如此老實,就鬆開了捆手的繩索。誰料,似乎就等著這時機,狼孩猛地向前一躥,張牙舞爪地跳出了鐵籠子門。幸虧,拴他腿的鐵鏈子沒鬆開,他“叭”地撲倒在籠門外邊。

金嘎達老漢一驚,撲過去想從後邊抱住他。狼孩機敏地一翻身,隨即一隻手臂伸過來,狠狠往老漢臉上抓去。老漢一偏頭,“哧啦”一聲,肩膀頭被抓,衣服扯破,尖指甲劃破了皮肉,留下幾道血痕。老漢急忙跳開去,氣喘籲籲。狼孩在地上暴怒地躥跳,“呼兒、呼兒”地發出吼叫,齜牙裂嘴,一張粗野醜陋的臉變得猙獰可怖。那架勢,誰要是膽敢接近他,就咬斷誰的喉嚨。

艾瑪的臉變得蒼白。

“娘的兒,別胡鬧!聽話,這成啥樣子了……”她仍想以母性的溫柔來感召他,一步一步靠近過去。

“呼兒!”狼孩一聲低吼,紅著眼向她撲來。阿木一把拽回了艾瑪,就差一瞬間,不然那張開的大嘴、兩排利齒,定是咬住了她的咽喉。艾瑪驚駭了,望著又變成獸類的兒子,痛苦得咬破了嘴唇,渾身顫抖不已。

金嘎達老漢“嗖”地從後腰上抽一根皮鞭,在空中揮動。

“啪!”一聲脆響,皮鞭打在狼孩身上。疼得他“嗷”一聲嗥叫。

“回去!回籠去!”老漢用手指著鐵籠成猛地吆喝,那根黑皮鞭,像條蛇在空中舞動,發出嗞嗞的聲響。

“不要打他!不要打他!”艾瑪撲上來,抱住父親,要奪走鞭子。

金嘎達老漢一把推開了她。

“不用皮鞭,不拿住他,他永遠是一條狼!”

老漢怒吼著,把皮鞭飛動在狼孩頭上,啾啾發響。那狼孩,恐懼地盯著那根可怕的鞭子,一步步後退著,當鞭子就要落下來時,他一個躥越,倉皇逃進籠子裏去了。老漢跟上兩步,關住了籠門,滑上栓,上了鎖。

狼孩被關在籠子裏,真成了困獸,吠哮著東撞西碰,尖利的牙齒咬著腿上的鐵鏈,嘎嘣嘎嘣響。他蹲坐在後腿上,憤怒地撕扯起裹在身上的衣服。那是艾瑪費了半天給他穿上去的。眨眼間,一條條一片片布料扔滿了籠子裏。

老漢看一眼女兒無血色的臉,向阿木示意扶她出去。

阿木走來攙扶她時,那瘦弱的身體瑟瑟發抖。善良的母性的感化遭到失敗,對她打擊太大了,一陣絕望的情緒攫住了她,眼裏浸滿淚水,搖搖欲倒。阿木輕輕安慰她:“艾瑪,這事不能性急,現在他還是半人半獸,獸性多人性少,千萬急不得,慢慢來。”

艾瑪垂著頭。回屋休息。

金嘎達老漢默默觀察片刻,也退出了下屋。沒有了人,狼孩咆哮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臥伏在籠角。

阿木聽從老漢的邀請,繼續住下來了。他惦記著那座未來得及探察的古城遺址,不想馬上離開。而且,他被這一家人的不幸和狼孩的坎坷命運所深深撼動,並觸發他從新的角度思索起人生道理。他隱隱感到,這狼孩的事情似乎含著更深一層意義,除去表麵的一層人性與獸性的搏鬥以外,似乎更含著一個驚心動魄的道理。自己尋找的那個聖地、那個“人之初”存在與否,似乎與這事情有一種內在聯係。他一時還理不清,但這事的結果對他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金嘎達老漢要求阿木不要向村人說出狼孩的事。一是老漢感到這是恥辱的事情,二是怕傳出去引來眾多好奇者,招來麻煩。阿木自然應允。他一邊鑽研那本古書,一邊幫助老漢和艾瑪操心狼孩的事情。艾瑪也在言語中透露出希望他多關心狼孩的事情。自然他明白那個用意,一個小孩兒,要有母親的愛,也需要父親的愛,尤其狼孩這樣的特殊的小孩兒。阿木望著那雙幽深而哀傷的眼睛,很感激她對自己的信賴,同時想起了那個回城少了一隻胳膊的真正的爸爸。他如今在幹嗎?當初苦悶無聊中的一時求歡,釀成這等苦果,也許他還不知道自己播種出的果實是如此的驚世駭俗吧。他應該感激那母狼。替他完成了孩子的入世道理——以牙咬人。世界是屬於他們的,屬於以牙咬人的惡力。

七天下來,狼孩基本適應了籠子裏的生活,安靜了許多。他也許感到這裏不比原來的大漠古穴差,更具有豐富的四時食物,並有保障,不再遭受饑腸轆轆之苦。他按著人的規律生活起來,隻是被牽出來撒尿時,總是跑到牆角或樹根下,抬起一條腿斜裏刺出一汪臊尿,使得他老外公不得不當他麵掏出玩藝,示範一番人類中的男性的文明撒尿方式——手端尿槍,一手提褲腰,向正前方射出弧線水彈。他果真開始模仿,把那玩藝攥得緊緊的,疼得自己嗷嗷叫。他也模仿其它的,如端碗拿筷子,穿衣帶帽,如兩條腿走路,恢複前兩肢——手的功能等等。一個月下來,大有進步。又過了一個月;他開始咿呀學語了。見圓的說“蛋蛋”,見雞便喊“雞雞”,立刻拔腿追捕過去,凶狠狠,眼紅紅,外公稍抓得遲,他便逮住一隻雞早咬斷了脖子,灌進一嘴血和毛。他跟母親艾瑪最親近。讓她撓癢,讓她梳頭洗臉,喂飯喂水,幾乎變得形影不離。到了這會兒,拴他腿的索鏈解除掉了。他的性情逐漸也變得溫順,不乏調皮。往往把褲子套在脖子上急叫,或者揪著媽媽的辮子比劃自己剃禿的腦瓜,大有驚惑之色。有一次,趁外公不注意,拿過酒壺灌了一大口,辣嗆得他連連撓嘴打滾。逗得老漢和艾瑪笑出了眼淚。他的活動範圍一般限製在兩間下屋,偶爾也領他到外邊走走,但絕對拴著由老漢帶領。

艾瑪也複活了。眼睛閃著光,臉色紅潤而年輕,一掃往日的陰沉憂鬱,對生活充滿了興趣和熱愛,簡直歌不離口,笑不離臉,完全換成了新的一個人。她的整個身心撲在兒子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愛和血,恨不得兒子一夜間恢複正常的人樣。

假設,不發生後來發生的那件事情,照此一直發展下去,狼孩恢複了人性回到人類行列裏是完全可能的。這件事情,艾瑪沒注意到,阿木也沒有注意到,隻有金嘎達老漢從沒有放鬆警惕。那隻如刀的獨眼一直盯著它的出現。說實在,冥冥中,老漢有個預感,總覺得有個陰影在跟隨著他。這個潛在的不祥的預感,時時警告他,一到夜晚他就提著槍院裏院外地巡邏。白天一大早也去村外坨包上查看,巡視。他知道,那不祥的預感來自那條老母狼!一個疑問處始終縈繞在他心裏:那條狡猾的老母狼在哪裏?逮狗娃時它躲到哪裏去了!為啥到現在還不來?它該來了呀……或許,被獵人打住了?或許,被虎豹野豬擊傷?然而,他從來沒抱僥幸心理,把獨眼瞪得溜圓等待著。

它果然來了。像個幽靈。

那是一個明朗的早晨。村西連著大漠的那片坨子腳下,一隻野獸正悄悄潛行。它行走得極為詭秘,頭上頂著一團沙蓬草,整個身體蜷縮在這棵碩大的沙蓬下邊,收腰縮肢,屈腿收尾,無聲無息地靠近前方不遠的兩峰駱駝。這情景,遠遠看去,好像是一叢沙蓬隨風移動。它後脖子有一塊新近愈合的大傷疤,還沒長全毛,而毛茸茸的長尾巴也少了一節,更顯得凶悍猛惡。它就是老母狼。被獵人砍去一節尾巴,又遭到一頭黑熊的一巴掌之後,又活過來了。它簡直是狼的種類的不死的化身。

白駝褐駝安詳而溫馴,跪臥在坨根反芻裝進胃裏的青草。吃了一早晨的草,它們現在正處於最愜意的時刻,根本沒有注意這隻母狼在它們身旁出現。當驚愕地發現時,這條狼又像家狗那樣友好地搖搖尾巴,晃晃頭脖。於是它們倆信以為真,真當成家狗,不再去理會它,又微閉上總是流淚的眼睛反芻起來。這條狼此時確實也沒有惡意,隻是圍著褐駝轉來轉去,嗅這兒嗅那兒,聞上聞下,然後把嘴鼻仰起來,衝天呼吸起來。最後,它久久地注視起東邊不遠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