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蔑視的喜悅”及其他(後記)(2 / 2)

本書編選雖然戰線漫長,勞心費力,也稱得上卷帙浩繁(僅閱讀過的詩稿就有上萬首不止),但並無意外發生。編選之初,我們分別在《詩刊》《星星》和《大眾日報》刊登了征稿啟事,之後又有針對性地發出了部分約稿函。當然,也有一些詩人被拒之書外——無論如何我們不願用“形形色色”來描述他們,但是,的確沒有更恰當的詞語了。公正和寬容是一個選家或曰一個選本的基本底線,但絕對的公正和寬容屬於無理要求。毫無疑問,地域性的選本並非一個無原則的筐子,相反,它更應該像一個篩子——每一次晃動,都會有什麼漏下去,瞬間湮沒在文學和光陰之外。在編選《新世紀山東青年詩選》一書時我們說過,最大可能地兼顧那些應該兼顧的,舍棄那些可以舍棄的。這個觀點之於本書依然有效。我們向遺漏的詩人及其佳作表示遺憾,而對那些刻意遺漏的詩人,我們願意承擔必要的指摘:作為一個詩歌愛好者,他們滾動著人生的米粒體驗征服星球的快樂,一廂情願地誇大了自己和自己的詩篇,以無知般的無畏降低了詩歌的品質,或者說,我們和他們經曆的,是漢語天空下“各表一枝”的詩歌努力。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和他們分享了同一株作物上孕育出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被蔑視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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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在回答記者的中國式提問時曾經指出,土耳其有一種說法叫作“所有的男人都是詩人”,詩歌是文學中最瑰麗的部分,是神對人類的悄悄耳語,他之所以不能成為一個詩人,是因為神已不再對他悄悄耳語。作家張煒也多次表示,在自己幾十年的文學生涯中,未能成為一個詩人是他憾而無言的身份錯位。很高興帕慕克和張煒以作家的身份給予詩歌如此不吝的禮遇。

詩歌作為文學皇冠上的明珠——這貌似陳舊的比喻卻始終是使藝術熠熠生輝的源泉——並非詩人有何德能配享這崇高的榮譽,而是詩歌自身孕育的大美給他們披上了不可思議的光環。所以,縱覽古今中外,抱怨詩歌,作踐詩歌,利用詩歌,都是一個詩人尤其不受待見的舉動之一,在今天甚至比詩人的自作多情和熱衷於追逐“在場”還要糟糕(盡管自作多情和追逐“在場”已經足夠糟糕)。文學的尺度向來不構成某些四六不著的所謂的詩人的藝術教育,隻對詩歌因為他們而蒙受羞辱感到意義消解以後的些許倦怠。來自事物內部的腐爛是最大的最不動聲色的危險,我們希望詩歌是個例外,在紙上談兵的藝術中,也在紙上談兵的藝術之外。

中國向來多神,但真神沒有幾位,無求而被敬重的神就更罕見了。所以你會發現,諾言沉重,但遠沒有豪言壯語大行其道。幾個月前,四川發生地震並引發了另一場波及全國的詩歌地震,詩人的業餘性被充分展現出來,使中國新詩的免疫功能承受了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一次出乎意料的考驗。結果顯示,沒有難度,沒有自主呼吸的寫作,沒有讓懸著的詩歌之心找到依靠的港灣。本書行將告竣之際,奶粉事件東窗事發,繈褓中的孩子們喝著摻了化工原料的奶粉成長,但少有人對此表示出深刻的震驚。哀莫大於心死,在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度,法規律令不能解決的問題,最終置於文化和道德的審判席上接受譴責,似乎也算不上最下策(再表麵的抒情也比食品中的化工原料有益於身體健康)。麵對變異的“被蔑視的喜悅”,跑題的“被蔑視的喜悅”,不知陀斯妥耶夫斯基當年可曾想到,自己開出的處方會在古老的東方遭遇如此嚴重的水土不服。

上一個世紀發生的事情太多了,這一個世紀,也將不會遜色。晉嘯唐詩,各取所需,越來越多的證據證明,人類窮其光陰,似乎隻是為了回到起點,在沒有電子信號漫天飛舞的大地上安妥一顆不受科學技術節製的靈魂。想到這裏,已經習慣了迫不及待的我們,似乎可以釋然,可以稍安勿躁。就這樣吧,把出於禮貌的稀稀落落的掌聲獻給台上的超級男女,而讓我們懷著一顆向詩歌致意的安靜之心,意會之心,在被喧囂生活遺忘的沉沉黑暗中釋然,稍安勿躁。

王夫剛 執筆

2008年9月,濟南南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