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風雨燕歸來 11.請君人甕
馬景武和亞伯莫夫並肩站在丘陵上，眺望富麗堂皇的複活教堂，身後鋪展著一望無際的美麗如両的樺樹林。
亞伯莫夫是恰克圖商界領袖，其身份是俄羅斯官商，不但與俄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關係密切，還是蒙古土謝圖汗成袞劄布初的莫逆之交，與京城八旗王公貴族組成的“京幫”也有貿易往來，真正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他曾經是燕家在恰克圖最穩定的生意合夥人。
馬景武就是馬駿的二伯父，曾是燕家常駐張家口大盛川商號的掌櫃。燕子軒夫婦遇害，燕家沒落後，他並沒有從張家n撤出來，而是繼續艱難維持生意。其時，對蒙俄的大宗貿易被山西人壟斷大部分，另一部分被八旗王公貴族組成的“京幫”壟斷。他們手中有雄厚的資本，在中原的東南沿海組織收購大批物資，屯集在張家口的大境門外。馬景武受到這些王公貴族的賞識，成為“京幫”在張家口的生意代表，憑借他們的權勢和財力，逐步把常家的茶葉貿易又搶了回來。
當時，對俄蒙的茶葉貿易已經不好做了。這主要是因為英國迅速崛起，控製了海路運輸，自然要插足商貿。乾隆二丨?五年，清廷在廣州設置九家“公行”來滿足英國商人的要求。茶葉是大眾消費品，又不會在運往歐洲的途中變壞，所以以東印度公司為代表的英同商家都熱衷T茶葉生意。茶葉的咖啡W和丹寧酸很快征服了整個英國，還有那時剛剛獨立的美國以及其他英國殖民地的國民們。海路茶葉貿易興盛一時。如此一來，北上恰克圖的茶葉之路就受到了嚴重衝擊。
東印度公司不僅壟斷著與中國的海路茶葉貿易，還壟斷著印度的鴉片種植和出口。他們很快發現，自己的進口額是出口額的三倍，其中的貿易差額是用白銀來支付的，而白銀價值很高且越來越難弄到。隨著茶葉貿易的繁榮，東印度公司瀕臨破產。他們想來想去，就想到了鴉片，開始用鴉片代替向中國“公行”的付款，導致清政府白銀儲備迅速祜竭。白銀成為緊俏品。與此同時，俄國也不斷加強對金銀的控製，嚴禁商人用黃金白銀交易，極力不讓金銀通過恰克圖出口到中國。
這樣一來，在恰克閣，茶葉和銀器成為最受歡迎的商品。茶葉是俄國商人的最愛，而私下交易的少量銀器成為中國商人的渴求。
馬景武這次帶來的是茶貨，而且都是俄羅斯人最喜歡的川字牌磚茶。數fl:之多，可比燕家最輝煌的年頭。即便有京城八旗王公貴族撐腰，籌辦這麼多茶貨還是費盡了周折。
這批茶貨的運來轟動了恰克圖。不論是官商還是私商，不論是俄商、蒙商還是漢商，紛紛聞腥而來，都想用手中的各類貨物換到一批茶貨。
馬景武卻不見任何人，也不透露想交易什麼貨。直到亞伯莫夫出麵，馬景武才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請，一起來複活教堂禮拜。
複活教堂是恰克圖的俄羅斯商人修建的東正教堂，距俄蒙邊界的俄羅斯一邊隻有200碼，其奢華的程度僅次於聖彼得堡的皇家聖伊薩克教堂，內部設計則完全照搬無誤，水晶和孔雀石柱子附有銀色的裝飾物，祭壇前的雙重大門係純銀所製，大約重2000磅，所有裝飾皆用白銀。據亞伯莫夫介紹，僅用在教堂各個裝飾點的白銀就達一噸左右。
馬景武聽過他的介紹，對教堂的豪平不置可否，卻嘖噴讚歎起白銀來：“白銀可真是好東西，好東西，了不得的好東西!”
亞伯莫夫詫異地看他一眼，隨即恍然，轉動著藍眼珠說:“茶葉也是好東西，好東西，了不得的好東西！”
馬景武點點頭，深有感觸地說道：“這就是買賣呀！隻有好東西跟好東西交換，才能彼此產生更大的利潤！”
亞伯莫夫也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說道：“閣下的意思我明白了！隻是我們尊敬的女王陛下為保護本國利益，嚴禁我們用金銀與你們交易！鄙人實在是愛莫能助！”
馬景武不接這個話茬，卻問道:“您還記得燕家嗎?”
亞伯莫夫黯然說道：“燕家是我在貴國最敬佩的商家！燕子軒還是我的好朋友，我至今還在為他祈禱!”說到這兒，他麵朝聖像，閉上眼睛，胸前劃著十字,虔誠地念道：“願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靈！”
馬景武沉默良久，長歎一聲，這才向他全盤托出了此行的計劃……
說到最後，他誠懇地對亞伯莫夫說:“幫我們這個忙，您非但沒有任何損失，相反會有很多好處！一則，您可以告慰好朋友燕子軒的在天之靈；二則，您可以受到尊敬的女皇陛下的嘉獎；三則，我可以全權做主，這批大宗茶貨隻和你一家貿易；四則，鏟除混進恰克圖商界的匪類，本身就是保護你們俄羅斯商人的利益！您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亞伯莫夫眨眨藍眼珠，右手按在胸口，誠懇地說道：“尊敬的閣下，您這麼信任我，是我的榮幸！為了我們共同的朋友，為了我們共同的利益，為了我們長久的友誼，我非常願意幫你們這個忙!”
馬景武深深地給他鞠了一躬……
常萬奎親自喊燕南北去後宅。
這是賈元死後，常萬奎第一次走出內宅。賈元的死，給他很大的衝擊，人也一下子老了很多。整整四天，他把自己單獨關在屋內，想了很多很多。更堅定了要盡快結束包克圖的買賣，舉家返回關內的念頭。
他把燕南北叫到內宅，讓他坐下，親切地問道：“薛海呀，你來我常家商號有日子了，感覺還好吧?”
燕南北恭敬地答道:“常東家，非常好，我學了很多東西!”
常萬奎笑道:“說起來，你是我常家的恩人，救過小女玉婷，又救過小兒玉樣，照理我早該提拔你！隻是為了讓你多學點東西，好幾次都把念頭按下了！學做買賣容易，想把買賣做成功可不容易，想把買賣越做越大那就更難了！成功的商人都是從小夥計做起的，我常萬奎也不例外！你年輕，文武雙全，再學會做買賣，那就是如虎添翼，一定會有大出息！在我常家認真學、好好幹，我常萬奎可以拍胸脯，保準兒會成全你!”
燕南北深深一揖道：“多謝常東家美意，薛海感激不盡！一定不讓常東家失望！”
常萬奎微微一笑，轉而和他嘮起了家常：“薛海呀，家裏一個親人也沒了嗎？”
燕南北黯然說道：“沒了！要不是遇到師父，領我四處賣藝，連我也早餓死了！”
常萬奎輕歎口氣，說道：“唉，咱山兩人命苦啊！好似命中注定，就該受流離之苦！不過話說回來，也有不少人走西口發了財，就像我們河曲常家！咱山西人會做買賣不是天生的，是被生生逼出來的，但有一樣東西是天生的，那就是絕不會放過任何機會!”說到這兒，他富有深意地盯著燕南北，緩緩說道，薛海呀，想沒想過成親，這樣就有親人疼了，還有個溫暖的家了！”
燕南北臉微微一紅，搖頭歎道：“想我薛海，身為七尺男兒，卻上無片瓦遮風、下無寸地立錐，哪敢有這樣的奢望！就是有姑娘不嫌棄，薛海也無顏迎娶！”常萬奎滿意地點點頭，微微笑道:“薛海呀,像你這樣厚道、又有誌氣的年輕人不多了！你也看得出來，玉婷這丫頭喜歡你！你救過她的命，這是緣分;你來我常家做夥計，這也是緣分！不如就娶了玉婷這丫頭，做我常家的女婿吧！”燕南北對此早有準備，可心頭還是狠狠地疼了一下，隻得按事先想好的應對。他臉上做出又驚又喜的表情，嘴一時張得老大，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常東家不是說笑吧？我怎麼敢高攀小姐!”
常萬奎笑道:“有什麼高攀不高攀的！想我常家祖上也是赤貧，剛來包克圖的時候，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靠給人放羊為生。後來做駝倌，就像順口溜說的‘趕車下夜拉駱駝，世上三般沒奈何，行前都是彪行漢，歸來已剩皮包骨。’沒少遭罪，好不容易積攢了一筆銀子，才開始一步步做買賣！完全是赤膊打拚出來的！隻要你願意，我馬上就給你倆辦婚事！你做了我常家女婿，可不知省了多少打拚!”
燕南北忽似想起了什麼，撓著頭，漲紅著臉說：“薛海自然願意，隻是，隻是 常萬奎麵色微變，淡淡地問道:“怎麼，還有什麼為難之處嗎?”
燕南北忙作揖道：“薛海想起一事，怕有礙於小姐，不敢隱瞞常東家！和師父沿街賣藝之時，曾遇一世外高人，給我算過一卦，說我二十五歲前命犯華蓋，會克死所有親人！過了這個歲數才能時來運轉、苦盡甘來！”
常萬奎哈哈笑道：“好孩子，不愧玉婷喜歡你，果然誠實無欺！既然如此，親事兒就算定下了，婚事兒等你過二十五再說，反正也就是兩年的事兒!”
燕南北畢恭畢敬地作揖道:“多謝常東家!”
常萬奎不高興地揚起臉說:“嗯？薛海，怎麼還稱呼我常東家？”
燕南北隻得再次作揖道：“嶽父大人在上，小婿薛海給您見禮了！”
常萬奎欣然受禮，哈哈大笑……
恰克圖三義商號庫房內，飛龍和韓柱子、楊豹子邊查點庫存，邊低聲商談。
一個小夥子跟在三人身後，隨時等他們問話。
偌大的庫房堆得滿滿的，摞得高高的，都是緊俏的中國南方貨。除了茶葉，幾乎應有盡有。要不是扛著價格，早讓俄羅斯人貿易走了。這些貨物都是常家的，經他們的手交易成銀器，再運到南方加工銷售。俄國嚴禁金銀出口，但越是禁止，越有人鋌而走險，每年被偷帶出境的銀器仍然不是小數目。這幾年，這三個家夥不僅在恰克丨冬丨，有時候還深人俄羅斯境內，從不法俄商手中貿易各類粗製銀器，再通過常家轉運到關內牟取暴利。
飛龍問那個小夥子:“劉四兒，打聽清楚了？”
這個劉四兒就是馬駿派來的兄弟，不但精明強幹，還能說流利的俄語和蒙語。聽飛龍問話，忙答道：“打聽清楚了！此人來頭不小，身後是京城八旗王公貴族，專為籌集白銀而來。聽他手下說，明年是皇太後鈕鈷祿氏八十壽辰，這些王公貴族知道國庫白銀空虛，都想厚厚地獻上純銀打製的壽禮，討皇上和太後的好，就把這位馬五爺派來了。他和亞伯莫夫好似有什麼協議，可能通過他打點了俄官員，已經大肆用茶貨貿易銀器了！經他這一折騰，銀價一漲再漲，漲了兩倍還不止，可還是沒籌到多少，連他們想要的一成都不到！愁得那位馬五爺坐臥不安，吃睡不香，天天拍桌子罵娘呢!”
韓柱子跺腳罵道：“他娘的，他還罵上娘了，老子還想罵他娘呢！哪個狗洞鑽出個狗屁馬五爺，這不是從咱兄弟飯碗裏搶食嗎?”
楊豹子把飛龍拉到一邊，冷笑著低聲說道：“大哥，要不兄弟夜裏走一趟，結果了狗娘養的狗命，省得他虎口奪食!”
飛龍搖搖頭，招手示意韓柱子和劉四兒過來，對劉四兒吩咐道：“你現在就去，給我繼續盯緊了，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來報我！”
等劉四兒去了，飛龍拍拍楊豹子的肩頭，笑道：“三弟，記住，咱現在是商人，可不是占山為王的土匪了！買賣講究的是頭腦，可不是打打殺殺，三弟你得換換腦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