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風雨燕歸來 12.雙管齊下(3 / 3)

河畔的昭君墓遠看黛色朦朧、若潑濃墨,近看芳草萋萋、碧綠如茵,仿佛一顆半埋在草中的綠珍珠,被這條黑龍嗬護在身邊。

常玉婷久久佇立在昭君墓前,陣陣清風吹得衣衫抖動,一身男裝掩藏不住她婀娜多姿的身材。等她回過頭的時候,一雙美麗的杏眼中已經飽含淚水。

燕南北站在她身後不遠處,默默望著她俏立的背影。見她回頭走來,又見她眼中含淚,忙迎過去問道:“玉婷,你這是怎麼了?”

常玉婷緊咬著玉唇,輕輕推開他,走到拴馬的樹旁,解開馬韁,翻身上馬,就順來路馳去了。燕南北撓撓頭,隻好也騎上馬,追了上去。

這些日子,常玉婷常常莫名其妙地傷感,於是就對燕南北使性子。她越是使性子,燕南北越對她滋生愛憐,這讓他更加不好受。尤其是每每想到悲劇臨近,兩個人的情緣到頭,自己將留給她一生的痛苦,而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他就心如刀絞。可是已經無法改變,一切都身不由己了。他能做到的,就是在相處的最後日子裏,讓她盡量開心。盡管自己是多麼痛苦。

倆人默默走出老遠,常玉婷的心緒才似乎平靜了,側眼看著燕南北,嫣然說道:“薛大哥,玉婷又使性子了,你不會不髙興吧?”

燕南北搖頭笑道:“怎麼會呢?薛大哥可不是小肚雞腸之人!”

常玉婷又問:“薛大哥,玉婷天天纏磨你,讓你陪我出來,歸化城一帶好去的地方都跑遍了,你煩不煩?”

燕南北笑道:“一點兒也不煩!你爹交代的都做好了,就等出發的日子了,左右沒什麼事兒了,薛大哥也願意陪你出來!”

常玉婷幽幽地說道:“薛大哥,知道玉婷剛才為什麼傷感嗎?我想起昭君娘娘的《怨詞》中的兩句,‘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進阻且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她是多麼思念爹娘,想和家人團聚呀!可是最終還是落了個魂斷異鄉,孤墳獨佇塞外!玉婷是為她心酸啊!”

燕南北淡淡地笑道:“玉婷,何必為古人傷懷?”

常玉婷搖搖頭,憂傷地說:“玉婷也是女人,最明白女人的心事兒了!昭君娘娘遠嫁到塞外,雖有尊貴的地位,享受著榮華富貴,可作為一個女人,怎麼可能割舍下親情!不知夢裏多少回,喊著爹娘,淚濕衣襟!就像玉婷年幼時,夢裏哭喊我死去的娘一樣!娘走得早,爹再未續弦,拉扯我和弟弟長大,最疼我這女兒了!如今爹也老了,玉婷又是待嫁之身,不知還能在他膝下盡孝多久?”

燕南北心頭一陣陣揪痛,好一會兒才牽強地笑道:“玉婷,怎麼說起這些來了?咱倆不是出來高興的嗎?”

常玉婷幽怨地剜他一眼,隨即把臉扭到那一邊,輕輕地抽泣起來。

燕南北想安慰她,卻不知從何說起,轉而想到,自己就要一去不回了,留給她的是無盡的悲傷,到那時候,又有誰安慰她呢?一時間心灰意冷,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又不知過了多久,常玉婷終於扭過頭,破涕笑了,難為情地說道:“薛大哥,又是玉婷的不是了,玉婷再不會惹薛大哥厭煩了!”

燕南北強顏歡笑道:“玉婷,薛大哥怎麼會厭煩你!薛大哥隻怕你不高興!”

常玉婷的心情似乎好轉了,有些害羞地笑道:“薛大哥,你知道嗎,上次玉婷從馬上摔下來,咱倆共騎一匹馬回家!其實啊,玉婷是故意從馬上摔下來的,就為了讓薛大哥你抱著玉婷!”

燕南北笑道:“好你個玉婷,也不怕摔傷了,可把薛大哥嚇壞了!”

常玉婷羞紅著臉,低下頭,蚊蠅般的小聲央求道:“薛大哥,玉婷還想和你共騎一匹馬,讓你從身後抱著玉婷!”

燕南北的臉也一下紅了,囁嚅了半天才說道:“玉婷,這怎麼可以?上次你是從馬上摔下來了,薛大哥無奈才抱你!這光天化日的,再說咱倆還沒……”

常玉婷俏臉一板,打斷他的話,冷冷地說道:“薛大哥,玉婷要不從馬上摔下來,你就不會抱我是嗎?那好,玉婷再從馬上摔下來一回就是了!”說著,一咬玉唇,雙腿一夾,飛馳而去。

燕南北頓時慌了,打馬狂追,邊追邊喊:“玉婷,你快停下來,薛大哥答應你了!”

喊了好多遍,常玉婷才停下來,勒轉馬頭,掐著蠻腰,等在那裏,一雙杏眼脈脈含情,如花的臉上掛著勝利的笑……

燕南北渾然不知常玉婷跟在自己後麵。

常萬奎父子一大早去了歸化城,挨個寺廟上香磕拜,祈求一路平安,太陽西沉了還沒回來呢。

常玉婷獨自吃過晚飯,閑著無聊,就想約燕南北出去轉轉,到櫃上一問,說他剛出去,也就腳前腳後,忙跑出來追。見他匆匆往街北去了,剛想喊,眼珠一轉,忙掩住嘴,心說,我倒要瞧瞧你去哪裏,到時候突然跳出來,嚇你一跳,那才好玩呢。就不遠不近地尾隨在後麵。

燕南北進了鮑記全羊。和常玉婷的感情糾葛,隨著行程的臨近,讓他愈發的痛苦不堪,就忍不住來找巴根,要他陪自己喝酒,也好向他吐吐心頭的苦水。因為心神不定,就沒察覺身後多了條尾巴。

常玉婷繞到對麵,偷偷張望,見他要了酒菜,不由得好笑,心想,原來薛大哥也喜歡杯中之物。剛要跑進去,忽見掌櫃從櫃台出來,坐到燕南北對麵,倆人很熟悉的樣子,你一碗我一碗,有滋有味地喝了起來。這一來,她就不好意思進去了,躊躇半天,好幾次邁出腳,又縮回去了,最後一跺腳,賭氣回家了。

燕南北本來就沒有酒量,連幹這好兒碗,馬上就醉了,眼圈一紅,抓住巴根的手說:“巴根叔叔,我不想傷害她!寧可傷害自己,也不想傷害她!巴根叔叔,您教教我,怎樣才能既報了仇,又不傷害她!巴根叔叔,我求求您了!”

巴根冷冷地說:“沒辦法!她不該生在常家!這不是她的錯,也不是你的錯!這是長生天的安排!你倆注定是一頭牛上的兩個犄角,永遠頂不到一起!你不會娶仇家的女兒,她也不會嫁給殺父仇人!孩子,你就認命吧,想開些,就不要折磨自己了!”

燕南北潸然道:“巴根叔叔,我不報仇了不行嗎?報完仇又能如何呢?還不是生活在痛苦中?報仇之前是痛苦,報仇之後還是痛苦,還不如活在前一個痛苦中呢!”

巴根霍地站起,厲聲說道:“南北,你這叫什麼話!你爹娘在天上看著呢!你們漢人有句話:有仇不報非君子!何況是殺父殺母的大仇!為了個女人,放棄為爹娘報仇!你還算個男人嗎?巴根叔叔瞧不起你!我們草原上沒有這樣的男人!”

燕南北伏在桌上嗚嗚哭道:“爹,娘,你們教教我,兒該怎麼辦,怎麼辦啊?兒心裏苦透了,苦透了呀,嗚嗚……”

巴根長歎一聲,走進裏屋,把燕家商號那塊牌匾抱來,解開黃綢,橫立在燕南北對麵的桌子上,然後薅著他腦後的辮子,讓他的頭抬起來,指著對麵的牌匾說:“南北,你抬眼好好瞧瞧,那是什麼?”

燕南北眨巴著淚眼,茫然地看了半天,突然渾身一激靈,打了個哆嗦,眼神中再沒有了醉意,隨即側過頭,彎下腰,吐了個昏天暗地。

巴根抱肩站在一旁,任憑他吐個夠。直等再也吐不出東西,才給他端來一碗水,然後把地麵收拾幹淨了。

燕南北喝過水,站起身,赧然一笑,深深一揖道:“巴根叔叔,讓您笑話了,也給您添累了!南北這就回去了!對了,這塊匾我有用處,麻煩叔叔派個人,趕在我前頭,送到香客來客棧,交給張三娘!馬駿知道怎麼做!”

巴根點頭道:“這事兒好辦,叔叔一定給你送到!孩子,聽叔叔一句勸,開弓沒有冋頭箭,都到這節骨眼兒了,就不要瞻前顧後了,酒也不能再喝了,在常家人麵前更要謹慎些才是!”

燕南北紅著臉應道:“是,南北省得了!”這才邁著有些虛飄的步子去了……

這一天的清晨,剛過五更,一百輛老倌車已經集結在包克圖南門外的草地上。

老倌們把頭牛拉過來,先給它披紅掛彩,再在它麵前擺上高桌,高桌上擺滿點心大供,隨後焚香敬表,所有老倌以及他們的家小們,還有這趟出行的雇主常家人等,全體如祭祖一般虔誠地給牛磕頭,祈求頭牛領好隊,祈求上蒼神靈保佑一路平安。

儀式完畢,供品喂給頭牛吃掉後,在密集的鞭炮聲中,常萬奎父子坐進帶氈圍子的頭車上,為首老倌一聲吆喝,滿載常家細軟的老倌車隊啟程了。

正是塞外最好的季節,碧綠無暇的草地上,間或點綴著一些野花,姹紫嫣紅,把茫茫草原打扮得更加妖嬈。

嘎吱嘎吱的木輪滾動聲中,老倌車隊走出了有十裏地。常萬奎吩咐停下來,招呼兒子一起走下車,和送行的常玉婷、田大疙瘩和韓老五道別。

常玉婷把燕南北拉到一邊,給他撣撣袍子上的灰塵,淡淡地笑道:“薛大哥,玉婷最親的人隻有爹和弟弟,還有薛大哥你!你們都走了,玉婷心裏慌慌的,總不是個滋味!爹上歲數了,弟弟還小,就要薛大哥多受累了!這一路上,替玉婷照顧好他們!”

燕南北強笑道:“玉婷,你放心,我一定照顧好你爹和玉祥!如果有一點差錯,薛大哥也不敢來見你了!”

常玉婷搖搖頭,哀懇地望著他,幽幽地說道:“薛大哥,不要有差錯好嗎?玉婷不想薛大哥不來見我!薛大哥不在身邊,玉婷再不會快活了!”

燕南北不敢直視她明亮、深邃的眼神,卻又回避不得,隻好幹笑兩聲,握著她的柔荑玉手說:“玉婷,你太多愁善感了!又不是生離死別,薛大哥很快就來接你了!”

常玉婷點點頭,嫣然笑道:“真是的,我這是怎麼了?薛大哥不兒天就會來接玉婷,不是嗎?隻是對玉婷來說,不幾天也夠漫長的了!薛大哥,把你的鏢留給玉婷一支,等得心煩意亂的時候,玉婷把它拿出來,眼前就好似站著薛大哥了!”

燕南北默默地拔出一支鏢,放到她滑嫩的手掌心上。

常萬奎召喚他倆,車隊終於出發了。初陽剛爬上樹梢,正是畜群出牧的時候,一輛輛牛車首尾相銜,夾雜在漫山遍野的畜群中,好似被前呼後擁著,向草原深處去了。

常玉婷目送車隊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蒼翠的綠野上,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與田大疙瘩和韓老五調轉馬頭,返回包克圖。

快到南門的時候,常玉婷忽然問道:“田叔,街尾有家鮑記全羊,掌櫃的是個一眼就能看出是蒙古族人的漢子,知道是什麼來曆嗎?”

田大疙瘩點頭笑道:“你說的這人叫巴根,在包克圖待長的人都知道他!要說這人也不簡單,原來是燕家商號的護衛隊長!為人重感情,講義氣,燕子軒夫婦的屍體就是他馱回來安葬的!你怎麼想起問他?”

常玉婷沒有回答,眉頭緊緊蹙在了一起……

夕陽垂掛在天邊,晚霞如輕煙彌漫。牛乳般潔白的雲朵,泛起淡淡的紅暈。如峰似浪的沙坨,以及滿坨叢生的沙蒿,仿佛抹上了一層淺淺的橘黃。

香客來客棧好似霞光中一座靜謐的孤島。

老倌車隊碾著金燦燦的黃沙,嘎吱嘎吱地穿越晚霞,終於在太陽落山之前,如約抵達香客來客棧。

聽到人喊馬嘶牛叫,先迎出來的是矮騾子,接過燕南北手中馬韁繩。隨後,張三娘扭著柳腰,一陣風似的迎上來,拋著媚眼笑道:“薛兄弟,你可到了,桑大當家早早就到了,著急喝酒,正繞酒缸轉磨磨呢!你再不來,他非跳進去不可!呦,這就是常大東家吧?好氣派個人呀!快快往裏請,三娘鍋裏的肉早爛糊了!”

常萬奎客氣地點點頭,牽著兒子的手往裏走。燕南北給張三娘使了個眼色,隨著爺倆往裏進。韓老五派出來護送的十幾個好手跟在燕南北身後,也進了客棧。隻有老倌們沒有進去,停車開始就忙活搭帳篷,他們在外麵過夜。

陳大辮子等候在廳堂,見燕南北進來,哈哈大笑道,好兄弟,可把你等到了,哥哥肚裏的酒蟲都快鑽出嗓子眼兒了!

燕南北抱拳叫了聲大哥,隨即介紹道:“這就是常大東家!”

陳大辮子抱拳哈哈笑道:“久仰,久仰!要說和常大東家也是老交情了,隻是常大東家是貴人,不肯親身踏足我這賤地,比桑某難見首尾罷了!”

常萬奎忙抱拳道:“大當家見笑了!常某對大當家也是久仰的很!隻是一向繁忙,未曾親ft來拜會,還望大當家見諒!前幾日,常某還曾對薛海說,他與小女成親之日,定要請到桑大當家,你我好共謀一醉!不曾想,這麼快就能與大當家舉杯歡飲了!”

陳大辮子哈哈笑道:“好,好,歡飲要緊!快坐,快坐,咱邊喝邊嘮!”

廳堂內擺了兩桌酒席,一桌是給韓老五派來的弟兄準備的。這一桌,常萬奎坐了主位,陳大辮子和燕南北分坐他兩邊,張三娘坐到陳大辮子下首,常玉祥坐到燕南北下首,再有就是陳大辮子山上的幾個兄弟。

陳大辮子連連端碗,張三娘殷勤地勸酒,常萬奎也頻頻回敬,一來二去,除了不喝酒的常玉祥,一桌人很快都有醉意了。

常萬奎酒興頗高。這是因為心情極好。一是安全到達香客來客棧,二是接下來的路多了桑大刀護送,更是高枕無憂了。他心中早有計劃:等冋了河曲老家,馬上變賣老宅和地產,帶兒女和薛海去京城,胥辦個大宅子,把女兒的婚事一辦,所有事兒交給女兒女婿,自己再不拋頭露麵了,不信燕家的後人還能找到自己?他越想越高興,就想再敬一碗酒,向桑大刀表達謝意。他一手端碗,一手扶桌角,剛想站起身,眼前一黑,伏在桌子上,就此人事不省了。與此同時,常玉祥也伏在了桌子上,另一張桌子上的十幾人也東倒西歪地躺下了。

燕南北指著常玉祥說:“他雖然昏迷了,可我還是不能當他的麵殺他爹!把他送到後屋,不要傷害他!”

陳大辮子的兩個兄弟抬著常玉祥下去了。

這時,矮騾子端來一碗涼水,燕南北扳起常萬奎的頭,陳大辮子撬開他的嘴,張三娘給他灌了進去,隨後撒開手,讓他伏回到桌子上。

常萬奎很快醒了,捧著昏沉沉的頭,茫然地眨眨眼睛,又左右看看,見身邊還是那兒個人,隻是少了自己的兒子。

他剛想問,櫃台那邊有人說道:“常大東家,久違了,還記得馬駿嗎?”

常萬奎激靈一下,忙定睛望去,見櫃台上坐著個人,蹺著二郎腿,正嬉皮笑臉地朝自己做鬼臉。雖然隔了很多年,還是能依稀認出,正是馬駿。馬駿胸前還橫抱著一塊大匾,紅底金字,h刻四個大字。卻因為頭昏腦漲,眼前陣陣發黑,一時看不清是什麼字。

馬駿把匾舉了舉,笑道:“常大東家,你要好好看看,這東西和你可有很深的淵源!”

常萬奎揉揉眼睛,細細端詳,終於認清了那四個字,就好似遇到了毒蛇,霎時間麵無血色,顫抖著嗓音叫道:“快,快,他就是馬駿!桑大當家,快把他殺了!”

陳大辮子冷冷地說道:“殺不得,他是我們一幫兄弟的大當家!”

常萬奎傻愣了片刻,一下跳起來,抓住燕南北的胳膊,連連搖晃道:“薛海,快,咱們落人圈套了,不要管我,快去救了玉祥,帶他闖出去!”

燕南北甩脫他的手,淡淡地說道:“我不叫薛海!我姓燕,大名南北!”

常萬奎雙腿一軟,撲通坐倒在地上,隨即爬起來,連連後退道:“你,你,你就是燕子軒的兒子?”

燕南北站起身,冷冷地盯著他說道:“不錯,我就是他兒子!”隨後指著張三娘說:“她姓張,她爹就是張貴,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常萬奎後背緊貼著牆,一雙眼睛好似死魚眼,沒有一點生氣,哆嗦著嘴角喃喃道:“我無話可說,無話可說!”連說了幾遍,突然一腳踢飛身旁的一把凳子,挺直了腰,瞪著眼珠發狠道:“無非一死,我常萬奎認了!隻求你們放過我兒,他還是孩子,一切和他無關!你們要敢傷害他,我就是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們!”馬駿撲哧笑道:“常大東家,馬駿要沒記錯,當年你買的可是網個人頭,其中就有燕南北,他當年可比你兒子現在小多了!”

常萬奎頹然坐到地上,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燕南北拔出腰刀,拋給他,冷冷地說道:“姓常的,你放心去!看在玉婷的情分上,我不會傷害玉祥,也不會讓別人傷害他!你自己了斷了吧!”

常萬奎霍地睜開雙眼,一骨碌爬起來,給燕南北作了一揖,老淚縱橫地說道:“好孩子,不怪玉婷喜歡你!唉,我這是何苦來由!害了你爹娘,害了張貴一家三口,也害得自己十幾年如一日,飽受內心的折磨!臨到了,又傷了女兒的心,可憐她對你的一片癡情!也罷,人死燈滅,也就一了百了!”說著,彎下腰去拿那把刀。

就在這時候,外麵有人淒厲地喊道:“爹!不要!”隨即,門咣當一聲被踢開了,常玉婷冷若冰霜地站在門口。

一陣難耐的死寂之後,燕南北和常萬奎異口同聲問道:“玉婷,你怎麼來了?”

常玉婷在眾目睽睽之下,平靜地走到常萬奎麵前,親熱地叫了聲爹,甜甜地笑道:“爹,瞧你,怎麼哭的跟孩子似的,來,停兒幫你擦了吧!”說著,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淚。隨後轉過身,站到燕南北麵前,淒婉地笑道薛大哥,不,應該是燕大哥!玉婷能不來謝謝你嗎?謝謝你出的好主意,讓爹把我留在包克圖,就不必看到你快意恩仇、殺我爹的大好場麵了!”

燕南北叫了聲玉婷,痛苦地低下頭。

常玉婷眼中淚花閃爍,臉上卻始終掛著笑,徐徐說道:“記得就在這家客棧,和燕大哥相見相識!燕大哥談吐非凡,古道熱腸,讓玉婷一見傾心!次日,救玉婷於荒山野嶺,談笑間擊殺三名焊匪,那份瀟灑,那份英雄氣概,讓玉婷更增愛慕,以至難以自拔!之後,意外重逢!玉婷歡喜之餘,百思不得其解,以燕大哥如此武功才智,怎會投靠我常家做個小夥計?轉念一想,也許是上天眷念我相思之苦,特意把薛大哥送到玉婷身邊,也就不願多想了!自你來我常家,先是賈元叔叔遇害,隨後是馬伯父三兄弟,所有一切圍繞著爹,也圍繞著燕家的慘案!我也聽到過傳聞,說買你爹娘人頭的是我爹,殺張內櫃一家三口的也是我爹,可我從來沒相信過!在玉婷眼裏,爹是那麼慈祥可親,怎麼可能是大惡人!可是,得知馬伯父就是飛龍,玉婷的心徹底涼了,已相信傳聞全都是真的了!可是,那又能如何呢?他依然是玉婷的爹,親親的爹,血脈相通、骨肉相連的爹!從那時候起,玉婷就開始懷疑你了,卻更加親近你了,不是為找你的破綻,而是想給自己找出懷疑錯了的理由!可是,玉婷很快就失望了!薛大哥,不,燕大哥,你不是個好戲子,我卻是個眼光刁鑽的老戲迷!我甚至通過你的眼神讀出了你內心的痛苦!你以為隻有你在痛苦,那時候,玉婷的心就已經碎了……”

燕南北淚流滿麵地說道:“玉婷,不要再說了,好嗎!”

常玉婷淒然一笑,輕輕點頭道:“不說了,不說了,說再多也於事無補,隻會平添你我心頭之痛!爹欠下的血債,就用血來償還好了!古有花木蘭代父從軍,今日,玉婷追來,是要代父一死!就以玉婷一條薄命,了結了這段恩怨吧!燕大哥,不,薛大哥,你我有緣來生再見!”說到這時,她已是一臉決然,手中緊握那支鏢,最後深情地看了一眼燕南北,一咬銀牙,猛刺向自己的咽喉……

燕南北和常萬奎一起喊著:“玉婷,不要!”撲了上去。可是都晚了一步,隻趕上接住她軟軟下滑的身體。

常萬奎抱著女兒號啕大哭,突然,他一把推開默默垂淚的燕南北,抓起腳下的刀站起來,哈哈大笑道好丫頭,不愧是我常萬奎的種!你以為爹怕死嗎?

爹不怕,爹隻怕牽連我的婷兒和祥兒!你這傻丫頭,怎麼可以走在爹的前頭?爹作下的孽,爹自己承受好了!好孩子,你等等爹,爹這就去找你,爹領你去京城,爹在京城給你籌辦嫁妝!”說到這裏,他雙手握刀,猛地劃過自己的脖子,頓時鮮血噴湧,緩緩跪倒在女兒身邊。

屋內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被眼前這慘絕人寰的一幕驚呆了。

就在這死寂中,燕南北抱起常玉婷的屍體,走出香客來客棧,一步步登上一座高高的沙坨子,雙膝跪倒,仰天悲嘯道:“天啊……”

其時,遠天一抹殘霞如血,在漸漸凝重的夜色中黯淡。夜風漸急,穿越茫茫草地、漫漫荒沙,攜帶著酷冷,混合著腥氣,一陣陣,仿佛抽打在他的心頭。

那一抹如血的殘霞,或許真就是血染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