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餘美食家

經常在大小媒體發表一些談論飲食文化的文字,便有人將我稱作美食家了。我一方麵很榮幸(當美食家可比當政治家、科學家、藝術家、愉快多了),另一方麵又很惶恐:不敢當,不敢當,在下純粹是業餘的……這倒不是說,我對美食的鑒賞能力,尚且處於業餘水平;而是覺得什麼事情,一旦變成專業的,就沒勁了。

想想自己以前的道路吧:作為文學青年(業餘作者),胸懷夢想、豪情萬丈,每一根神經都是敏銳而興奮的,跟全天候搜索的雷達似的,即使跟路人借個火兒,也會觸發靈感,趕緊找個本子記下;後來如願以償地成為專業作家,今天這位書商請客吃飯,明天參加那家雜誌的筆會,反而變得麻木了,強打起精神應付四處的約稿,可氣弱時寫文章,也跟炒菜似的,動作稍慢點就炒糊了。可見,即使是文學,一旦變成職業,也會使人產業“審美疲勞”。(正如邂逅的美女一旦娶進家裏,就離黃臉婆不遠了。)

所以我隻承認是飲食文化的票友,而不去做那所謂的專家。是啊,做個置身於邊緣的愛好者就足夠刺激。我相信,真正的酒鬼做不成淺嚐則止的品酒師,他會忘乎所以地一飲而盡;同樣,充滿理性的品酒師絕不是真正的酒鬼,其舌頭再靈驗,也不過是一小件精密的儀器。況且,若強調誰誰是專業的美食家(美食家有專業的嗎?)那等於說他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嘛。在目前這個快節奏的社會裏,以遍嚐天下美味為能事、為樂事,很奢侈的。早先,八旗子弟之流這麼幹過。

幾乎大多數美食家都是業餘的。至少,在心理上是業餘的。創業守業之餘,把品嚐美食作為一大嗜好,作為享受生活的輔助手段。並不見得真把它當成一門學問來鑽研、當成一項生意來經營。美食家雖帶著一個“家”字,卻算不上一種頭銜,或職稱。頂多代表一種閑適、放鬆的人生態度。

當然,我也不是沒有見過職業化的美食家。譬如某些不太正規的烹飪協會、餐飲協會的頭頭腦腦,四處籌辦什麼評獎呀大賽呀,倒也搞得色香味俱全,弄得星級飯店老板們待之如貴賓、如“首長”。但我總懷疑:這一類美食家,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把餐飲業搞得跟官場似的,打著美食家的幌子,謀求名利。其實,真正的美食,乃至美食家,還是在民間啊。

我還是做我的散兵遊勇,隱於市井,在偏僻的地域和不知名的餐館間搜尋,那些讓人終生難忘的滋味。既不騙吃又不騙喝,頂多是真正被打動了,寫點文字,“騙”點兒稿費。足以用來潤筆兼潤筷子了。

我住美術館一帶時,常去對麵胡同裏的悅賓菜館小酌,模仿魯迅住紹興會館時夜飲於廣和居的風度。“悅賓”是北京改革開放後的第一家個體餐館,做的菜有地道的老北京的味道。我是熟客,可老板並不知道我是個作家。我們純粹是君子之交,或布衣之交。我寫《北京的夢影星塵》一書,其中有一篇《尋找北京菜》,專門提到“悅賓“,此文又被《北京青年報》等不少報刊轉載。確實給“悅賓”錦上添花了。

譬如,出版人楊葵告訴我,他請剛從上海來的美女作家趙波吃飯,趙波恰巧剛買了我的書,點名要楊葵領她去“洪燭寫到的悅賓菜館”。還有一次,我在家中接到中央電視台主持人李潘的電話,她當時主持《讀書時間》節目,讀書時讀到我寫“悅賓”的文章,一時興起,就開車趕過來“一識廬山真麵目”。她說已在“悅賓”點好菜了,問我是否有空陪她聊聊。瞧,我快成“三陪”了。

朋友們一去“悅賓”,就會想到馬路對麵住著洪燭,就會約我過去一起坐坐。直到我搬家好幾年後,偶爾還能接到類似的電話。受我影響而知道“悅賓”的這班京城男女文人,有的又為“悅賓”寫過新的文章,譬如古清生的《北京:深藏不露的美食中心》:“去那裏是詩人洪燭領引的,酒家看上去是一戶人家,掀開門簾才發現別有洞天。我在‘悅賓’吃過道地的北京菜。據洪燭說,許多當紅歌星都開著車來此處品飲……”

再去“悅賓”,老板從櫃台裏取出本書,說是一位慕名趕來的食客留給他的。他說最近老有新客人拿著本《北京的夢影星塵》來吃飯,他翻看到作者照片,才知道是我寫的。老板很感謝,那頓飯一定要免單。其實,我都已經拿到書的版稅了,還在乎這頓飯錢嘛。但老板的心意我還是領了。我也挺感謝“悅賓”的,不僅幫助我領略到老北京的滋味,還提供了一個好素材。

李潘跟我一樣,忘不掉北京的悅賓菜館了。如果她同樣忘不掉在“悅賓”的第一頓飯,是跟誰一起吃的,就更好了。(開個玩笑!)她後來做一期美食節目,又想到“悅賓”了,又想到我了。特意讓攝製組請我去現場解說。我說過大意如下的話:正宗的北京菜或老北京菜,不會出現在五星級的王府飯店裏,而是隱藏在這不起眼的胡同深處,隻要胡同還在、四合院還在,老北京的滋味就不會失傳……

這些年,我邊走邊唱、邊吃邊寫,倒是積累下一大堆美食散文。先後在《北京青年報》開了《不散的筵席》專欄,在《深圳特區報》開了《閑話美食》專欄,在《南京日報》開了《洪燭談吃》專欄,還在香港《大公報》、《齊魯晚報》、《大河報》、《揚子晚報》等諸多報刊成係列地發表。部分舊作早先曾結集為《中國人的吃》,由中國文聯出版社推出,又被日本青土社購買去海外版權,翻譯成日文全球發行。《朝日新聞》刊登日本漢學家鈴木博的評論:“洪燭從詩人的角度介紹中國飲食,用優美的描述、充沛的情感使中國料理成為‘無國籍料理’。他對傳統的食物正如對傳統的文化一樣,有超越時空的激情與想象力……“正如日文版易名為《中國美味禮讚》,我是以讚美的態度來對待美食的。讚美故鄉的美食,讚美異鄉的美食,讚美祖國的美食,讚美屬於全人類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