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隻能永遠地穿梭於書房與酒吧之間。
並且盡可能地省略兩者之間的距離,乃至中途的記憶。
路過三裏屯酒吧,隔著落地玻璃窗,能看見那些像標本一樣靜靜地坐著的男男女女。姿態那麼優雅,服飾那麼鮮豔,仿佛在為全世界表演——表演自己的閑適與富有。
我並沒有羨慕他們的富有,卻羨慕他們的閑適。在喧囂的都市裏以及漫長的一生中,如果能那麼靜靜地坐一會兒,該有多好。哪怕沒有酒,沒有背景音樂,沒有夥伴。僅隔著一層玻璃,我和他們就像生活在兩個世界。他們放慢了心跳,我卻加快了步伐。這典型是忙人對閑人的羨慕:他們在我眼中就像水族館裏的魚,飄搖著裙裾,不時透出幾串散漫的氣泡。我不敢貼在玻璃上看,怕他們發現我,發現我的羨慕。
如果僅僅偷偷地羨慕一會兒,也好。哪怕沒有真正地享受那份輕鬆。我忍不住走進去了,為了體驗另一個世界的神秘,這時我才發現,我被他們欺騙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我被自己欺騙了。他們雖然三五成群地正襟危坐,可嘴唇在嚅動——原來他們並不是完全靜止的,而是在聊天、調情、談判甚至爭吵。嘈雜的說話聲把音樂都給破壞了。我之所以誤以為酒吧裏很安靜,隻是因為隔著一層玻璃。我被隔音玻璃欺騙了。我之所以誤認為裏麵是一群度假的天使,隻是因為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口型。事實教育了我:永遠隻有一個世界,從來就沒有第二種人。人間的酒吧,不可能比天堂更好,也不可能比地獄更糟。人與人之間所有的羨慕,終究會落空的。
三裏屯酒吧,名不虛傳。但絕不是隱士的宿營地。隱士若是來這兒沽酒,也會被濃鬱的人間煙火嚇跑的。那麼我們該去哪裏休閑呢?到哪裏才能找到隱士的感覺?
做個現代人好累!
海寧的吃
我來海寧,抱有兩個目的:主旋律自然是觀潮,小插曲則是品嚐當地美食。後者卻跟大名鼎鼎的錢塘潮一樣,給我日趨麻木的感覺帶來一次震撼。確實不同凡響!
其實,在我來海寧之前,就對海寧的吃回答有耳聞。海寧是詩人徐誌摩的故鄉。1923年9月28日,農曆八月十八,海寧人祭典潮神伍子胥的日子,誌摩邀約了胡適、陶行知、朱經農、馬君武、汪精衛等一班名流來海寧觀潮。眾人在斜橋下火車,上了誌摩早已租好的水網船,走十幾公裏水路,投奔觀潮地鹽官鎮。他們一邊欣賞兩岸的江南水鄉風光,一邊還吃了一頓飯,是富有地域特色的船菜。這桌船菜的菜譜,在誰的回憶錄中被記載下來:小白菜芋芨,鮮菱豆腐,清炒蝦仁,粉皮鯽魚,雪菜豆板泥,水晶蹄膀,芙蓉蛋湯……據說吃得胡適他們讚不絕口。
食物再好,留給人的記憶終究是短暫的,更令人難忘的則是就餐時的氛圍乃至談笑。有人先問經農:“什麼事這樣得意?”精衛說:“結婚吧?您得請我們吃喜酒。”行知說:“比結婚還好。”精衛說:“那麼是生兒子了。”誌摩說:’生兒子不如結婚,結婚不如訂婚,訂婚不如求婚,求婚不如求不成。”精衛所猜,是一般中國人之心理,誌摩所說,則本現了詩人的“另類”態度。陶行知根據這次“船宴”的笑談寫了一篇《精衛與誌摩的喜事觀》,發表在《申報·自由談》上,有所感歎:失了戀才寫得出好詩來,歌德失掉夏綠蒂而《少年維特的煩惱》一書卻占據了普天下青年們的心靈,誌摩知道這個道理卻不能終身奉行;小曼答了一聲Yes之後,詩神便向誌摩不告而別了。他當然還會做詩,隻是沒有從前的那麼好;這在愛讀詩的人們看來是何等重大的一個損失啊……
一段詩酒喝酬的文壇佳話,使海寧的吃進入我的想像,使大半個世紀前那一班興高采烈品嚐海寧的船菜的各色名流,進入我的想像。他們的交談,既像醉話,又耐人尋味。
我是帶著對船菜的憧憬來到海寧的。三五好友,坐擁烏篷船上,聽槳聲悠揚,交杯錯盞,閑談漫議,簡直置身於山水畫中。這才是真正的江南:詩人的江南,隱士的江南,烏托邦一樣的江南。喝的當然應該是黃酒(花雕或加飯),下酒菜,選擇芋芨、鮮菱、豆腐、雪菜、鯽魚、河蝦之類的家常口味最好(可照搬徐誌摩所點的那一套菜單),在船上,肯定能品嚐出在岸上所無法體會的某種滋味:無論它屬於濃冽,還是散淡;屬於醇厚,還是輕鬆……喝著喝著,錢塘潮就漲起來了。錢塘潮,首先在杯子裏漲起來了;讓我們的嘴唇成為它投靠的岸。錢塘潮,接著在所有的舉杯的人腦海裏漲起來了。是水在搖晃,還是船在搖晃?是船在搖晃,還人在搖晃?是你在搖晃,還是我在搖晃?
錢塘潮,老白幹一樣易燃易爆的錢塘潮,啤酒一樣冒著雪白泡沫的錢塘潮,黃酒一樣散發魚米之鄉典型香味的錢塘潮,在桌布上漲起來了,在餐巾上漲起來了,在床單上漲起來了,在枕頭上漲起來了,甚至就在我的袖口、領口,我的嘴角、眼角,漲起來了。醉吧!我渴望在海寧大醉一場。不是醉在床上,而是醉在船上。醉在以筷子為楫、以湯勺為槳、以酒杯為羅盤的船上。醉在有狀元紅、女兒紅乃至船菜供應的烏篷船上。當然,最好醉在誌摩接待胡適、陶行知等人的那條船上,或他迎娶陸小曼的那條船上(海寧徐誌摩故居曾燃亮過誌摩與小曼的洞房花燭夜)……
海寧硤石幹河街中段的那棟中西合璧式小洋樓,是特意為誌摩與小曼結婚而建造的。誌摩深愛此屋,稱其為“香巢”。有眉軒,誌摩親熱地稱小曼為眉並縱情譜寫《愛眉小劄》的地方。哦,在海寧,這是最讓我陶醉的一個地點。詩的搖籃,愛的遺址,夢的廢墟。曾有花開花落、日出日落、潮漲潮落。
海寧,你不僅僅是皮革之都、絲綢之府,那僅僅體現在商人眼裏。
海寧,你不僅是潮鄉、酒鄉,還是詩鄉、夢鄉。是詩神與愛神嫁接的地方,醞釀出最美的夢。想誌摩攜帶小曼在愛河裏弄潮之時,一定由衰感歎:現實太美了,美得像假的;夢太美了,美得像真的。直至分辨不清是醉是醒、是真是幻,是在水裏,還是岸上?誌摩的浪漫與激情,驚世駭俗,挾雨帶電,注定是愛河裏的錢塘潮,構成旁人無法模仿、隻能稱絕的一道風景。
我來海寧,純粹為了看風景。潮是一道風景,人是一道風景。我分別看到了自然中的高潮,和人海裏的高潮。比錢塘潮更耐看、更有感染力的,是徐誌摩那如夢的詩,和如詩的愛。看著看著,我就醉了。風景也能醉人。
我這次來,恰巧參加的是中國詩歌萬裏行活動,主題是“走進海寧——徐誌摩的故鄉”。采風團裏除了吉狄馬加藏棣、祈人等才子之外,還有馮晏、李輕鬆、李見心等佳人。好在這幾位女詩人才貌俱佳、詩酒俱佳,能跟我等喝到一塊兒、聊到一塊兒、玩到一塊兒。大家每頓飯圍坐在圓桌周圍,斟酒碰杯,談天說地,氣氛非常融洽,令我下意識地聯想起誌摩、胡適、行知等那個時代的文人相逢在海寧烏篷船上的情景。沒準,很久以後,也會有更為年輕的詩人,羨慕並且神往我們今天的聚會呢。甚至連我們在海寧點了哪幾道菜、吃飯時聊了些什麼,都想打聽呢。
惟一的遺憾是:我們在海寧,走的都是陸路,沒乘坐烏篷船,也就無緣品嚐到真正的船菜。也就無法重溫誌摩、胡適等人聚飲於船上的那神仙般的悠閑與浪漫。所以我對海寧船菜的了解,僅限於胡紙堆裏記載的幾道菜名。我甚至懷疑:烏篷船,如今是否還用作營運旅客的交通工作?作為“旅行食品”的船菜,是否已失傳了?
船上的菜,與岸上的菜,按道理講並沒有什麼區別,隻不過就餐的環境不同而已。可環境會影響心情。在船上與在岸上,進食時的心情,會有所蓋異吧?采風海寧,該采點海風或江風。那些日子裏,主人很熱情,體恤我們車馬疲勞,每頓飯菜都很豐盛,不是江鮮就是海鮮,可我心頭仍掠過一絲淡淡的惆悵:來到徐誌摩的故鄉,卻不曾身臨其境地體驗一回原汁原味的“船菜”。唉,徐誌摩的時代,小橋流水人家的慢半拍的時代,畢竟已經過去了。看來,從此隻能憶江南了。憶那個屬於時間概念的古老江南。憶那些超凡脫俗,此由隻應天上有的才子佳人。
或者,隻能憑借想像了。無論在賓館裏,還是酒樓上,每麵對一道新上的菜,都要想像自己,正置身於船上,置身於舊時代的烏篷船上,置身於徐誌摩乘坐過的一艘老船……這麼一想,多少會增添幾分醉的感覺。哦,即使我的身體在岸上,靈魂卻已在船上,沉醉在搖籃般晃悠的小小烏篷船上。有什麼大不了的,一個人的身體與靈魂,完全可以同時出現在不同的地方!如果你醉了,就會相信這一點。醉吧。在海寧大醉一場。
雖然沒有吃到真正的船菜,但海寧的食物,還是讓我咀嚼出特殊的滋味。麵對滿桌的葷葷素素,我會下意識地提醒自己:細細品味吧,這些,可都是徐誌摩的家鄉菜。
因為魯迅的緣故,紹興有了鹹亨酒店。海寧,卻不曾想到開一家徐誌摩酒樓。目前生意興隆的,是位於鹽官鎮的乾隆的酒樓。可能考慮到皇帝比詩人更具號召力吧?
乾隆六下江南,四駐海寧,而且每次都住在稱作“江南第一世家”的鹽官鎮陳閣老(宰相)宅。於是有了謠傳,說乾隆本是陳閣老的兒子,被雍正偷龍換鳳,以同日同庚出生的女嬰換取;他繼承皇位後,來海寧是為頒祭雙親,報骨肉之恩情。海寧的寺廟與園林,留有乾隆的許多墨寶。乾隆酒樓的誕生也就順理成章:乾隆來海寧觀潮,偷空探尋一番民間的美食,這本身就很有詩意。海寧名菜錢塘江魚圓,據說就是一家過塘行(為船隻中轉服務的機構)的夥計,做給微服私訪的乾隆吃後,乾隆很滿意,甚至把這位夥計請到了北京的禦膳房。如今,它是乾隆酒樓的招牌菜。還有一道“紅嘴綠鸚哥、金鑲白玉嵌”,是乾隆在海寧的某農婦家嚐到的,其實是當地最常見的菠菜豆腐,乾隆偏偏給它起了這麼一個附庸風雅的名字。
我們采風團,參觀陳閣老宰相府之後,直奔乾隆酒樓。特意點了一道出自陳氏世家的宰相府宴球:把蔬菜、鮮魚、肉皮放在一起,做成球狀,這球狀物燒出來的湯鮮美得很。據說這是陳府的九小姐(即跟乾隆掉了包的那位小公主)創製的。我很納悶這豪門的私家菜如何外傳出來,老板解答:“陳元龍把這道菜運用於陳府的筵席。後來九小姐嫁到常熟,還特地從陳府帶了個廚師過去,專門為她製作宰相府宴球。再後來,因為宰相府的廚師經常更換,鹽官城內就有不少菜館,也學會了宴球的製作方法。因其口味獨特,很快流傳到海寧各地。如今,在海寧許村、長安等地,宴球可說是逢年過節、各種筵席上必不可少的一道地方名菜。”
在乾隆酒樓,以及其他餐館,幾乎每頓飯都能吃到海寧燜缸肉。導遊介紹:海寧鹽官一帶,大凡婚慶喜宴,都會上這道用小缸燜煮的酥肉;這裏新婚擺喜酒,俗稱酥肉酒,可見悶缸酥肉在婚筵菜肴中的位置。這是一道“古老的肉”,宋朝時就有人稱讚它“色同琥珀,入口則消,含漿膏潤,特異凡常”。一口小瓦缸,吊在鐵架上,內盛一塊四角方方、色澤油亮的酥肉,缸底還有巴掌大的紅泥小炭爐燒烤著。
我挾了一筷子放進口中,慢慢含化,覺得似曾相識:這不就是蘇坡肉嘛!導遊一笑:它不是蘇坡肉,卻是東坡肉的“娘”。北宋熙寧八年(1075年)六月,蘇東坡應鹽官安國寺主持之邀,前來撰寫《宋安國寺大悲閣記》。”蘇東坡是個美食家,吃慣了山珍海味,到鹽官來依舊吃這些,膩了。
這天,旁邊正好有一戶農家結婚擺喜酒,蘇東坡平生豪放不羈,不管人家認識不認識、請不請他,喜筵開席管自坐了上去。海寧鄉風淳厚,來者是客,東家也不怪他,任憑他大吃大喝。誰知他每吃一道菜,都搖搖頭、皺皺眉,弄得東家很尷尬。當最後一道燜缸酥肉端上來,東坡品嚐後連連稱妙。並打聽這酥肉用何物煮?東家答道:缸。用何佐料?東家把廚師叫來,廚師如實回答。
蘇東坡思索了一會,說如果再加上某幾種佐料,味道可能還要好。廚師聽之而為之,果然肉味更美。蘇東坡從鹽官回到杭州,根據鹽官燜缸肉製作方法,加以改進,自創一道菜肴:東坡肉。曆史發展至今,東坡肉成了杭幫菜的一道名菜。盡管海寧悶缸肉到今天尚未名傳全國,但它終究是東坡肉的“娘”。我從陳忠祥主編《古城鹽官》一書中引用了這段文字,覺得它的最後一句尤其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