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街口的新川麵館
客居北京沙灘,靠故宮後門,有一段時間堅持利用星期天去白石橋的北圖讀書,騎自行車總要經過新街口。那是個很熱鬧的老式丁字路口,坐東朝西有一家裝璜極樸素的新川麵館,以售四川風味的擔擔麵為主,漲價後也隻三塊錢一碗。所以生意興隆,座無虛席,還有去晚的顧客手托海碗站著吃的。站著,等於在給店主做廣告,但也另有一番滋味與風度。我第一次吃,咂咂嘴,覺得很正宗。以後每路過,總想進去擠在人群裏吃一碗。哪怕站著。這麵條怎麼做的?“新川”的老板真厲害,把平淡的麵條做成了誘惑。至少,它誘惑過我。
隻要想起新街口,首先會記得那家小得快給高樓華廈擠沒了的平民化老麵館——在我心目中恐怕已構成新街口的標誌。
“新川”除了擔擔麵,還賣紅燒肉麵、回鍋肉麵(都是五塊錢一碗)。其實都是事先做好的一盆盆澆頭,舀一勺蓋在麵條上。雖是大鍋菜,卻極其鮮美。尤其回鍋肉,是辣的,很明顯出自川廚之手。肥而不膩。我曾想像過在“新川”吃完麵後,再單買一飯盒澆頭,回家擱在冰箱裏,寫作時餓了,給自己下一碗蓋澆麵。可惜一直沒好意思開口。怕遭到店家的拒絕吧?
真那麼做了,肯定比泡“康師傅”吃得舒服。
我常常遺憾:若是家門口就開有這麼一家麵館,多好啊,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單身漢的夥食問題。或者,若是我恰巧住在“新川”的鄰近之地,多好啊。
每個周末,風雨無阻地蹬起自行車,長途跋涉,穿過一盞盞紅綠燈,我都說不清:是想去北圖讀書呢,還是想去“新川”吃麵?駱駝祥子泡茶館,我愛泡的是圖書館——說到底不過為吃一碗誘人的麵條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讀書解精神的饞,吃麵解肉體的饞。我一舉兩得地飽了眼福與口福。
到了夏天,“新川”的涼麵很受歡迎。也是擱許多花花綠綠的調料。
一進門的位置有曲尺形的玻璃櫃台,服務員站在後麵,收錢、找零,遞給你一塊圓鐵片(像籌碼),上麵刻有不同品種麵條的記號。拿著它,就可以去夥房的窗口端麵條了。我往裏瞟一眼,好大的一口鐵鍋,翻江倒海地煮出許多白花花的泡沫,夥計正把一籮筐的切麵倒進去……
玻璃櫃台裏,擺放著一小碟一小碟切成薄片的醬肘花、鹵牛肉、雞胗鴨肝,還有茶葉蛋、拌腐竹、拍黃瓜之類涼菜。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的目光。可惜,我那段時間剛來北京創業,還很清貧,舍不得點。雖然很饞,但比較容易滿足,覺得吃一碗五塊錢的紅燒肉麵已算“打牙祭”了。
現在想想,那些令我浮想聯翩的冷盤肉食,也挺便宜的。真的“豁出去”吃一回,又能怎麼樣呢?不至於傾家蕩產啊。可在當時,這些讓我心癢難耐的“鳥玩意兒”,居然難倒了英雄漢。我終究不曾“豁出去”。有時挺後悔的。再有錢,也買不回當年的饞了。
也幸虧沒嚐,它們在我想像中,一直保持著活色生香的誘惑。用魯迅的話(大意)來說,讓這些遙遠的食物,盅惑我們一輩子吧。
自新街口往南走,西四一帶,有延吉冷麵館。天熱時,我也去裏麵吃過酸香可口的朝鮮冷麵。某次回南京,跟當時還在《鍾山》雜誌社上班的蘇童聊天。他說起就讀於北京師範大學時,喜歡去西四的延吉冷麵館“改善夥食”。這一下子就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我們開始回味窮書生的美食。延吉的朝鮮冷麵,也是一種誘惑。我可以作證:它誘惑過成名前的小說家蘇童。沒準,現在也還在繼續誘惑吧?
昨天,去西單圖書大廈,在馬路對麵某商貿中心地下一層的美食排檔,看見其中一家的字號叫“麵愛麵”,忍不住走了進去。可能是日本風味的,十六塊錢一大碗,澆頭與作料還算豐盛。但一想起十年前“新川”的紅燒肉麵,頓時覺得麵前的這碗“麵愛麵”真夠“麵”的,滋味差得遠了。辜負了“麵愛麵”這個好名字!同樣是麵條,要讓人真愛上了,並不容易。
與飲食有關的諺語
中國有兩條形容世態人情而較著名的諺語,都跟飲食相關。其一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其二是天下沒有免費的晚餐。都很深刻而略帶蒼涼。你可以認定發明這樣的諺語的人是悲觀主義者,至少,不是樂觀主義者。但冷靜地剖析或者回味,又覺得非常客觀。是真理,或接近於真理。真理終歸會有幾分淒涼、幾分滄桑,因為它將捅破人們心中僅剩的而又多餘的夢想。像手術刀一樣鋒利。發現真理的人,肯定有著理想破碎的痛苦體驗,肯定曾經為真理所傷。
不散的筵席和免費的晚餐,象征著一切不可能的事物。雖然同時又代表人們對永恒乃至無價的情義所抱的幻想。一個人,隻要沒淪落到絕望的地方,總還是期望有一、兩件不可能的事情,以奇跡的形式出現。假如你相信這殘酷的諺語,則證明你不相信奇跡,或不敢相信奇跡了。拒斥奇跡的人,過著的是沒有夢的生活。沒有夢,也就等於做菜不擱調料,縱然原汁原味,也少了一些刺激、一些趣味。時間長了,“嘴裏會淡出鳥來”。
如此尖刻的諺語被發明出來,可見人一生中的夢太多了,或做夢的人太多了,需要一盆冷水、一記棒喝、一聲驚堂木。它仿佛出自超驗而洞徹的上帝之口。又構成一種善意的勸告:傻瓜,醒來吧。
其實,仔細想想,傻瓜才是最幸福的:相信天上會有餡餅掉下來。並且為之不斷地流著口水。
中國人,確實以食為天,連談論人生、揭示真理(多麼嚴肅而崇高的話題啊),都要用飲食來打比方。與西方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之流不同,東方的哲學家,常常兼而是美食家。在中國,從來就不曾產生過真正禁欲的哲學。譬如,素齋的產生,最初的原因一定是為了解決和尚們的夥食問題,提高佛教徒的生活質量。哦,連苦行僧都知道要爭取並維護自己的口福。在中國乃至全世界,筵席都沒有不散的道理。不管是鴻門宴還是滿漢全席,包括聖經裏最後的晚餐,都已曲終人散。
至於免費的晚餐,恐怕隻有慈善機構,為賑災濟貧,才會提供吧?但你願意像托缽僧或叫化子那樣去乞討嗎?
味精時代
快餐文化如果成為一個時代的主流文化,隻能證明這是一個浮躁的時代。
真正的經典作品——像《紅樓夢》那樣的,是需要文火慢燉的。燉一鍋好湯,比熬中藥還要費時間、費火乃至費心。而擱在烤箱或微爐爐裏,立等可取的,其滋味和營養價值,必然要大打折扣。
可惜現在,不管對於作者還是讀者,都太缺乏耐心了。於是,肯德基、麥當勞的經營方式,開始進入文化行業。辛勞一生隻寫了半部書的曹雪芹,肯定不敢相信:夢工廠裏的流水線,會大批量地生產著藝術品,並且占領了最大的市場。
有什麼辦法呢,這是匠人的時代。
唉聲歎氣的我,更像個落伍者。手拿著一次性餐具,麵對著自助食品,卻懷念著失傳的滿漢全席。
我真弄不懂,別人為什麼有那麼好的胃口。是我出問題了,還是別人出問題了?我想,生產者應該承擔主要的承任。他用味精在欺騙著消費者。有了味精,一個最蹩腳的廚子,似乎都可以瞞天過海。
我現在越來越怕逛書店了,那簡直像沙裏淘金似的。麵對著一大堆花裏胡哨的封麵,我不敢輕易掀開,怕發現這是一具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或者用句古話來形容:“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經過炒作、包裝的快餐文化,缺乏的恰恰是靈魂。隻能用過量的色素、味精來掩飾。長此以往,會慢性中毒的——或許這有點危言聳聽,但至少,會營養不良的。
因為沒有靈魂的作品也是沒有營養的。可以用來消遣、休閑,卻很難因之而獲得真正的感動(那才是心靈的洗禮!)。麻醉劑畢竟不能算治根治本的良藥。
麻木的人群啊,需要的是頓悟,是警醒,是潤物細無聲的滋補。
中華傳統飲食文化裏有句名言:“藥補不如食補。”文學的快餐化,恰恰忽略了這一點——客觀地說,這類似於某種瀆職。這造成了讀者素質的退化:缺鐵、缺鈣、缺寶貴的微量元素。長期以軟性的文化主食,必然導致集體的貧血與弱智。
去哪裏尋找魯迅先生烹飪的那一類強身健骨的藥膳呢?去哪裏尋找那樣富於責任感與使命感的大廚師呢?
三裏屯的酒吧
我在三裏屯度過多少個夜晚?無法統計了,我記住的永遠隻是離我最近的一個——或許就是昨夜。
幸福花園酒吧座落在較偏僻的胡同裏,推門而入,一股熱浪撲麵而來(用個通俗的比喻)。我一下子又看見了那麼多張熟悉的老麵孔,像葵花向太陽一樣轉向了我。但我並不感到驕傲。我知道,這幅欣喜的場麵會為每位新來的客人而出現。室內的光線仿佛更亮了一點。
我趕赴的是老鄉陳永春的約會,他招呼我坐下,給我介紹新朋友——來自福建的女畫家小蟬,看來今天的主題將由詩歌轉向繪畫了。方文正跟她聊天呢,扮出一股對花鳥畫很內行的樣子(小蟬是畫花鳥的)。見其談鋒甚健,我隻好跟永春頻頻碰杯,順便看一眼女畫家美麗的臉——作為下酒菜。這樣的喝法倒也不錯:美酒佳人全有了。
鄰桌坐著艾丹、龍冬、張弛等人。每次看見艾丹,我總會聯想:艾青怎麼有這麼個絡腮胡子、像大貨司機一樣粗獷的兒子?幸好艾丹的小說寫得很細膩,隱約可見詩人的遺傳。張弛轉移戰場,到我們這桌坐下了,卻拒絕幹杯——他端著的杯子裏盛的是牛奶。他神秘兮兮地透露:“戒酒了,改喝奶了。”這幾年來,他的胃早已經在酒吧裏泡壞了。就像他寫的暢銷小說的書名所雲:“北京病人。”胃病已成了這一幫酒徒的流行病。
酒吧是個新時代的大染缸,泡壞了我們的胃,還泡壞了我們的心。心太軟,幾乎承受不了得不了生命之輕。
有人跟張弛開玩笑:“張弛現在真行啊,吃的是草,喝的是奶。”張弛連忙更正:“喝的是奶,擠的還是奶。”嘿,整個一哺乳動物。
接著走進酒吧的,是兩位寫小說的女明星:尹麗川和阿美。尹麗川估計學過表演,濃妝豔抹,叼著煙卷——頗像電影裏的女特務。她遊刃有餘地來往於幾個酒桌之間,邊吐著煙圈邊和各位熟人打招呼。當了二十多年編輯的永春直咂嘴:“新人類,真厲害!”
後來的情節變得模糊,因為我喝得有點多了。後來又有誰出場或離席,都跟我沒什麼關係了。我在酒吧裏,似乎比別的地方更容易醉。每次都這樣。每次站在三裏屯的路口招手打車,我都會下意識地抬頭望一望天。我看見了旋轉的星空。但是它對於我一點也不陌生,因為它早已經在梵高的繪畫裏出現過。
三裏屯酒吧,有一點商業氣息,有一點藝術氣息。這是在北京城裏調試出的一杯雞尾酒。難怪有那麼多人要披星戴月地趕赴三裏屯呢——這是一個從不延誤的公開的約會。大家不請自來,又不約而同,聚集在城市的壁爐邊取暖。
假如你怕黑暗、怕寂寞抑或怕夢想,就去三裏屯泡吧。帶著你苦澀的胃、幹癟的心。我周圍有一些朋友,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這裏——比上班還要準時。老板跟他們已熟稔如兄弟。他們屬於貓頭鷹一族。沒誰逼著呀,可他們天天都要加夜班——莫非這裏有他們精神上的工資等待領取?他們是北京城裏最閑的忙人,最忙的閑人。三裏屯,就是有這麼大的吸引力。
每次歪歪倒倒地離去,我都想向三裏屯告別:這是最後一次,再不能這麼下去了——虛度光陰,浪擲青春。可第二天夜色闌珊,華燈初上,我就會感受到三裏屯在遠處呼喚我——於是就像鐵屑一樣,被磁鐵吸納而去。
我們是鐵屑,但不是渣滓。
我們是燈蛾,但不是害蟲。
同樣,三裏屯的魅力不在於酒精,而在於詩意。所以,它成了一批落伍的藝術家的收容所。在這裏我們才能獲得安全感與幸福感。
還有更好的去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