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塘邊,還可以用夾棍烤魚、烤肉。通常將魚或肉剖開,抹上各色調料,夾在特製的棍子上,伸入火塘中慢慢烘烤。飲食因為帶有遊戲般的可操作性,而充滿樂趣。
想起西雙版納的民間飲食,我仿佛就看見一口深挖在屋子中間的經久不息的火塘,上麵支有鐵三角架,吊著鐵鍋、砂鍋啊什麼的。鍋裏煮的什麼,要等蓋子揭開了才能知道。可我已提前聞到了泄密的香氣。
我還看見火塘邊被映紅的一張張麵龐。火光使他們的表情更為神秘,也更為豐富。
不知多久以後,火塘會廢棄,裏麵殘留有陳年的灰燼。當地人,遲早要改用煤氣灶做飯。方便倒是方便了,是否也會缺少一些古老的樂趣?
我很尊敬並羨慕那些在火塘邊長大的人們。他們體會過真正的人間煙火。
去周莊吃魚
去周莊肯定要吃魚的。
周莊是江蘇昆山的水鄉古鎮,為澄湖、白蜆湖、澱山湖和南湖所擁抱,四麵環水:“咫尺往來,皆須舟楫。”江南原本就是魚米之鄉,周莊更是魚米之鄉中的魚米之鄉。很有代表性的。
去周莊不單單為了飽眼福,也要飽口福。在秀色可餐的周莊,人也會變饞的。不吃魚,吃什麼呢?那不等於白來一趟嘛。
在周莊吃魚,能吃出別樣的滋味。不信你就試試。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回靠得真夠近的。可以坐在跨河的騎樓上吃,在湖邊吃,甚至在船上吃。
鱸魚就是很好的例子。著名的蜆江三珍,即鱸魚、白蜆子、銀魚。鱸魚居榜首。去周莊的任何一家餐館點菜,老板或小二,都會搶先向你推薦新撈上來的鱸魚。正養在屋簷下的水缸裏呢。
更難得的是,他們還會像訓練有素的導遊一樣,給你講點典故。這個典故其實已收入成語辭典裏,叫“蓴鱸之思”。晉惠帝永寧元年(公元301年),在朝的大文人張翰,對黑暗政治忍無可忍,以秋風起,思念家鄉的菰菜、蓴羹、鱸魚為借口,從洛陽辭官返回故裏,遊釣於南湖,吟詩作畫,不亦樂乎。表麵上他是嫌棄北方的飲食粗糙,大碗酒肉,不如江南的一小盅魚湯可口,但他真正追求的還是超然物外的逍遙:“人生貴得適誌,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乎?”
這簡直是另一個陶淵明。
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辭了小小縣令不做,把酒西風,采菊東籬。張翰的官可能做得大點,也一樣掛冠而去。遙遠而溫柔的蓴絲鱸膾,更堅定了他放棄仕途、回歸自由的決心:哼,老子就好這一口!不跟你們玩了!
人們一直以“蓴鱸之思”來比喻思念家鄉和故土之情。這我早就知道。來到周莊之後,才第一次聽說他是本地人。原來他所思念的,是周莊的蓴菜和鱸魚呀。
張翰的書法了得,詩也寫得好,有名句“黃花如散金”。李白對他評價很高:“張翰黃金句,風流五百年。”
不愛江山愛美人,已經夠離譜了,但還容易理解一些。張翰更另類:不愛江山愛美食,為一碗魚湯就拋棄了高官厚祿。值還是不值呢?要看誰來評價了。歐陽修倒是體諒甚至讚賞張翰的豪舉:“清詞不遜江東名,愴楚歸隱言難明。思鄉忽從秋風起,白蜆蓴菜膾鱸羹。”
為紀念這位大隱士,當地人把南湖稱為張矢魚湖。因為它是張翰釣魚、食魚的地方。張翰本人跟周莊的關係,也是一種魚水之情。
周莊是張翰的桃花源。一個人的桃花源。他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隻有天知地知。
說起周莊,人們首先會想到沈萬三,那位慷慨解囊讚助朱元璋築南京城牆的“大款”。周莊至今尚有一道名吃,就叫萬三蹄,傳說是沈萬三家招待貴賓的必備菜:“家有筵席,必有酥蹄。”我在沈廳酒家品嚐了,還額外買了幾袋真空包裝的,準備送給辦公室同事。但願能帶給他們一些財氣。
我這次來,還有個意外的收獲:了解到周莊是“蓴鱸之思”這個典故的“原產地”。原來周莊除了沈萬三之外,還有個張翰。在我眼中,後者甚至比前者更有意思,更有魅力。
沈萬三充其量不過是物質的富翁。張翰並不遜色呀,他絕對算得上是精神的富翁。我想,不管在哪個朝代,精神富翁永遠比物質富翁要少的,也更難做。
萬三蹄煨煮得再酥軟,還是有幾分俗氣。比不上東坡肘子。更比不上張翰的鱸魚。
張翰的鱸魚,不像是遊在水裏的,而像是遊在空氣中。影子一樣的食物。尤其跟務實的萬三蹄相比,它徹底是務虛的。
在周莊的這頓酒(飲的是當地土酒“十月白”),我喝得有點高了。感覺張翰的鱸魚,就遊動在我身邊,甚至指縫間。稍一鬆手,它就會溜走。這條魚的名字,也許叫“自由”。
張翰回到這個有蓴絲鱸膾的地方,他就自由了。那是一種類似於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自由。
我如果真能受到張翰的影響,也就自由了。遊啊遊,名利於我如浮雲,如幻影。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去周莊肯定要吃魚的。最好是鱸魚。那使一千七百年前的張翰直流口水的鱸魚,想得心裏發慌的鱸魚,歸心似箭的鱸魚。咱們也應該嚐一嚐啊。
蓴菜鱸魚羹,被列入江南三大名菜。張翰使蓴菜和鱸魚同時出名了。
鱸魚有四腮、兩腮之別。周莊出產的鱸魚一般為兩腮、背上沒有刺戟,但有花斑,肉嫩刺少,入口綿軟。據一份叫《九百歲的水鎮周莊》的旅遊手冊介紹:“鱸魚有很多種,蜆江中野生的塘鱧魚,也可稱為鱸魚,三四月間,菜花盛開,其魚最肥,故又叫菜花魚。”清《周莊鎮誌》記載:“菜花魚亦名土附,那張翰所思的鱸魚,較之鬆江鱸魚僅少兩腮耳,佐以新筍煮湯,食之味最鮮。”
看來做鱸魚湯,沒有蓴菜時,可以新筍為替代品。滑膩的蓴菜挺嬌氣的(被稱為“嬌生慣養的水生作物”,隻適合在水溫暖和、水質清純又風平浪靜的港汊生長),竹筍則皮實多了。新筍再嫩,也嫩不過蓴菜呀。蓴菜跟入口即化的鱸魚肉一樣,是一種務虛的食物。它們真是一對絕妙搭檔。你能說清誰是主角或配角嗎?
葉聖陶也好這一口:“在故鄉的春天,幾乎天天吃蓴菜。它本來沒有味道,味道全在於好的湯。但這樣嫩綠的顏色與豐富的詩意,無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呢。在每條街旁的小河裏,石埠頭總歇著一兩條沒篷船,滿艙盛著蓴菜,是從太湖裏撈來的。像這樣地取求方便,當然能日餐一碗了。”在周莊,我也親眼看見了那種撈蓴菜的小舢舨。蓴菜很輕,舢板很輕,捕撈者的動作,也很輕很輕,仿佛生怕把夢一樣漂浮在水麵的蓴菜驚動了……
蜆江三珍,除鱸魚外,還有白蜆子和銀魚。
白蜆子是一種貝類,煮湯,色白如牛奶,異常鮮美。若再加進幾塊鹹肉熬煮,味道會更醇厚。也可將蜆肉挑出,切成絲跟韭菜爆炒,絕對把一般的豬肉絲炒韭菜比到地下去了。
銀魚是一種“微型魚”(如微型小說之類),僅有7厘米長短,細小得跟火柴棍似的。無骨無刺。裹雞蛋烹炒,是常用的手法。在周莊,也有餐館把它做成魚圓煮湯。北方人,見慣了大魚大肉,到了周莊,尤其應該嚐嚐小不點兒的銀魚(似乎要用放大鏡查看),會感到很新鮮的。
據《九百歲的水鎮周莊》一書介紹,鲃魚也是特產:“體長三寸左右,小口大腹,細鱗、花背、白肚,肚皮上有小刺,用手指觸碰,身體漲大如球。烹食時脊背嵌鮮肉後,重糖紅燒,肉質細嫩,十分鮮美。蘇州名菜肺湯馳名江南,在周莊也可品嚐。所謂鲃肺,其實是鲃魚的肝髒。”還有身體呈條狀、營養豐富的鰻鱺(好溫柔的名字),肉質比鱔魚還要細膩潤滑。每年立秋前後是鰻鱺的汛期,當地有鄉諺:“稻熟鰻鱺賽人參”。
由於在周莊逗留的時間較短,或季節不對,鲃魚與鰻鱺,我都隻是耳聞,沒有見到。留一點點遺憾,未必是壞事。至少,這還給我找機會重遊周莊———留了點理由。
在周莊吃魚,應該喝點酒,最好是當地釀造的“十月白”。其製作方法是:“用新糯米蒸成飯,調入酒藥後,置於缸中,等它成為酒釀,漉去酒糟,再加河水貯於甏中,然後將甏置於牆壁旁。過月餘,則成為色清味美的‘靠壁清’。這種白酒又以農曆十月所釀製的為珍品,人們便稱之為‘十月白’。”(引自《九百歲的水鎮周莊》)周莊水好,自然適宜釀酒。早在清代,鎮誌就記載:“有木瀆酒家邀此間酒工往彼釀之,味終遠遜,良由南湖蜆江之水使然耳。”
在周莊,吃著湖水養大的魚,喝著湖水釀成的酒,也算“原湯化原食”吧。
我不知不覺就醉了。覺得自己的胃、自己的肺、自己的心,也正在被清冽的湖水融化。
1989年清明前後,台灣女作家三毛來過周莊。據當地人介紹,其時春雨綿綿,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被清洗得像是剛調試出來的顏色,三毛隔窗而望已覺不過癮,特意叫汽車停下,走入田地裏,伸手摘下一朵金黃的油菜花,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在台灣,幾乎看不見油菜花了!”眼淚奪眶而出。
油菜花很少用來生吃的,可三毛不這樣做,似乎無法表達對煙雨江南的一往情深。她的唇齒之間彌漫著鄉土的清香。那天中午,可能是在沈廳酒家設宴招待這位遠客。三毛凝視著滿桌色香味俱全的魚蝦水鮮,舍不得動筷子。在主人頻頻勸說下,她還是先站上凳子,用照相機從空中俯拍下這幅水鄉佳肴圖,然後才坐下就餐。仿佛生怕記憶也不可靠似的。她一再說:“隻有回到家鄉,才能享受到這麼豐富的河鮮!”
周莊有迷樓,地處貞豐橋畔。原名德記酒店,是一位姓李的鎮江人開的。被雅稱為迷樓,乃是因為窗含香雪、門泊吳船,正應驗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風景宜人亦迷人”。迷樓早先曾迷倒過詩人柳亞子。1920年,柳亞子來周莊,連續數次邀集南社同仁在迷樓詩酒唱和,將一係列作品刻印為《迷樓集》。他本人步長篇敘事詩圓圓曲原韻,而作的《迷樓曲》,也膾炙人口。詩人把店主的美貌女兒阿金比喻為當壚的卓文君。我這次去周莊,慕迷樓之名而踏訪,本想在樓上挑一雅座小酌,以觸發詩興,留下一二篇章。可惜物是人非,迷樓早已不賣酒了,改作那次南社活動的紀念館(被命名為昆山市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我迷迷樓,迷樓不迷我。雖然空跑一趟,詩還是寫下了。附錄如下,作為本文結尾:
“沒有水,就沒有周莊/就沒有把我打開的這個夜晚/沒有水,就沒有渡我來的船/就沒有駝背的橋,以及第二個月亮/正如沒有雨就沒有傘。沒家的人/即使有傘,也是收攏的/沒有水,周莊就沒有倒影啊/樹木成倍地增長,我在倒影裏/找到了另一個家。我願意退化成魚/或別的什麼/而你,一半遊在水裏/一半遊在岸上。空氣中布滿了網/我走得很慢,很慢……/擦過眼淚的手帕,幹了/可那被手帕擦過的地方/還是濕的……”
杭州的吃
在我沒去過杭州的時候,就知道西湖邊有家樓外樓,所謂樓外樓,酒樓也。應該算是老字號吧。
樓外樓名字起得好。一聽就跟杭州有牽連。這得益於南宋時的那首名詩:“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當汴州。”在我想像中,樓外樓肯定有很密集的雕花窗戶。一扇扇推開,不僅能看見山外青山,說不定還能看見一幅亦真亦幻的《清明上河圖》;隻不過人物、場景、情節,全移用在西湖了。至少南宋時,西湖笙歌不息的美景,是在抄襲《清明上河圖》裏呈現的那種富麗與繁華。它居然還真把許多遊客的朦朧醉眼給欺騙了。
西湖是舊中國的一大銷金窟。樓外樓,相當於安在銷金窟上的一副鐵門環。要想逛西湖,先到樓外樓喝杯酒吧。帶點醉意遊覽,不是更有滋味嘛。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汪曾祺老先生還活著,我常去蒲黃榆他家中聊天,聽他多次談起杭州的樓外樓。汪老移居北京這麼多年,居然一直惦記著江南的魚米之鄉。他清楚地記得:1948年4月,在杭州西湖的樓外樓,第一次喝到蓴菜湯。
此前他甚至沒有見過蓴菜。在他老家高郵,人們大都不知蓴菜為何物。我不知青年汪曾祺初次品嚐的蓴菜湯,是怎麼做的。估計跟鱸魚一起燉的。蓴菜鱸魚羹,是江南最經典的三大名菜之一。“蓴鱸之思”,已成中國鄉土文化的一個符號。這是一碗“文化湯”啊。
蓴菜是很嬌氣的水生植物,對水溫與水質比較挑剔。但這難不倒西湖。西湖的水多好呀,如果養不活蓴菜,那麼蓴菜在別處同樣該絕種了。西湖的蓴菜絕對屬於精品。即使在北京的超市,我也見過罐頭裝的西湖蓴菜。價錢很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