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應該也產鱸魚的。

用西湖的蓴菜,西湖的鱸魚,加上幾勺西湖水,煮一鍋蓴菜鱸魚羹,想一想是什麼滋味啊。尤其,應坐在西湖邊的樓外樓喝。邊喝邊欣賞波光山色。哦,湖風透過窗戶吹進來了……

近水樓台先得月。這一切,是樓外樓可以做到的。又似乎隻有樓外樓才能做到。

汪曾祺講述五十多年前在杭州樓外樓就餐的情景,甚至提及牆上張貼的字畫,以及桌椅擺放的位置。我不禁猜測:是老人的記憶太好了,還是那碗蓴菜湯———太令人難忘?

他還跟我說起樓外樓解放前的一道名菜:醋魚帶靶。所謂“帶靶”,即將活草魚脊背上的肉剔下,快刀切成薄片,其薄如紙,蘸好醬油,生吃。類似於日本三文魚的吃法。1947年春天,他在樓外樓品嚐,覺得極鮮美。數十年後有機會再去,想點這道菜,已沒有了。他輕歎一聲:“不知是因為有礙衛生,還是廚師無此手藝了。”

汪曾祺是美食家,寫過不少談吃喝的散文。一般僅限於議論食物及其滋味,很少提及具體的那家餐館。但對杭州的樓外樓卻破例了。樓外樓的名字,在他的文章中多次出現。而且用的都是強調的語氣:某某菜,是我在杭州樓外樓吃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看來樓外樓確實挺有本事的。

談論杭州的吃,似乎無法繞過樓外樓了。正如談論杭州的風景,無法避開西湖。

西湖邊的樓外樓,用美景來烘托美食。酒助遊興,到斷橋上走走,最好能遇見一位白娘子那樣的美人。哪怕隻是遠遠地看一眼,也足夠了。

西湖啊西湖,什麼時候能讓我———圓一把當代許仙的夢?

杭州的姑娘,夏天最好別穿白裙子。那會讓我這個遠道而來的書生,想入非非的。

把酒樓外樓,獨自莫憑欄。不怕看傻了嗎?

來了杭州,入鄉隨俗,最好喝黃酒。紹興產的,加飯呀花雕呀什麼的。我不想金榜題名,沒點狀元紅,卻要了一小壇女兒紅———一聽這名字就覺得很性感。可見我不愛江山愛美人。孤獨的人,喝一杯女兒紅,就不孤獨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對月。樓外樓,成了我的聊齋。我在西湖邊大醉一場。腦海裏反複播放一部古裝電影,片名叫《白蛇傳》。

唉,許仙邂逅白娘子的時候,是哪一年?樓外樓酒家是否已開業了?邀請他們進來坐一坐嘛。避避雨,說說話,不要擔心台下的觀眾聽見。喂,老板,有沒有情侶套餐———帶燭光的那種?紀念一下嘛。

杭州的飲食是寬容的,即使你喝不慣黃酒,還可以點一杯好茶。對了,汪曾祺說過他在虎跑泉邊喝的龍井:“真正的獅峰龍井雨前新蕾,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裏,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入口香濃,直透肺腑,真是好茶!隻是太貴了。一杯茶,一塊大洋,比吃一頓飯還貴。獅峰茶名不虛,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這樣的味道。”

杭州人是有福的,總能最先喝到頂新鮮的龍井茶。它又跟最古老的愛情混淆到一起了。許仙和白娘子的愛情。西湖,出產龍井又出產愛情。

正因為太富有了,反而不知道珍惜。杭州人,甚至拿上好的茶葉來做菜。樓外樓裏有一道招牌菜,龍井蝦仁,就是。(聽汪曾祺說,杭州還有人用龍井茶包餃子,可謂別出心裁。他本人還吃過一塊龍井茶心的巧克力。)

初聽龍井蝦仁的菜名,以為是刻意求新或惡作劇。當我親口品嚐之後,才覺得這茶葉用得並不算浪費了。這些蝦子香得像是在茶葉水裏長大的。

這究竟該算作一道素菜呢,還是算作一杯“葷茶”?

雷峰塔是整個杭州文化的避雷針。在西湖,一走上斷橋,我仿佛成為許仙的化身;一看見雷峰塔,就想起曾遭到無情鎮壓的白娘子。她是否已經徹底解脫?雷峰塔,倒掉了再重建。重建了,必然還會再倒掉。我們暫時安全地躲在雷峰塔的影子下,仰杖著傳統道德的庇護,卻又忍不住好奇,聳起耳朵,偷聽驚世駭俗的愛情所爆發的電閃雷鳴。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不是海燕,卻樂於做海燕的觀眾……

眺望雷峰塔,應該吃螃蟹的。為什麼?傳說大和尚法海,藏匿在螃蟹的殼裏。螃蟹成了這位偽道學先生偷渡的潛艇。

1923年10月21日,徐誌摩領著胡適等人遊湖,在樓外樓點了大閘蟹:“看初華的蘆荻,樓外樓吃蟹,曹女士貪看柳梢頭的月,我們把桌子移到窗口,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陽裏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

根據徐誌摩的性格,他一定同情白娘子的:“我愛在月光下看雷峰靜極了的影子———我見了那個,便不要性命。”他本人也像燈蛾撲火一樣追求超越世俗的愛情。誌摩啊,是個比許仙要勇敢得多的情種,他後來果然遇見了自己的白娘子:已嫁作人婦的陸小曼。但他沒有停步,而是跟陸小曼協力打破道德的桎梏,哪怕撞得頭破血流……

誌摩與小曼分別離婚,於1926年10月3日結為金蘭之好。在婚筵上,誌摩的導師梁啟超,毫不客氣地發表一篇演說,嚴厲批評了這一對新人:“年輕人往往受到自己的感情所驅使,不能控製自己,破壞了傳統的安全保障。他們掉進了使他們遭受苦難的陷阱。這確實是可悲和可憐的……”大啟蒙者梁啟超,恐怕意識不到,這一回,自己多多少少扮演了法海的角色。我,則永遠站在許仙與白娘子一方。站在誌摩與小曼一方。

在樓外樓小酌,用一些浪漫的往事作下酒菜。推窗而望,西湖便融入胸懷。蘇堤、白堤,是伸向遠方的一雙筷子。這一回,該從這海碗裏挾點什麼呢?

斷橋,不斷。不斷地會有新故事發生……

結賬時發現,樓外樓的菜價,比別處(如慶元樓之類)偏高一些。看來它不僅賣飲食,兼而賣風景。但還是讓人覺得挺值的。

獨此一家,別無分號。樓外樓的外麵,再沒有樓了。剩下的就是一片泱泱湖水。假如你從波光瀲灩中偶然發現還有什麼畫棟雕梁,絕對不是別的,而是樓外樓的倒影。

徐誌摩在《醜西湖》一文中稱自己“也算是杭州人”。徐誌摩的時代,樓外樓究竟什麼麵貌,我很想知道。“那我們到樓外樓去吧。誰知樓外樓又是一個傷心!原來樓外樓那一樓一底的舊房子斜斜地對著湖心亭,幾張揩抹得發白光的舊桌子,一兩個上年紀的老堂倌,活絡絡的魚蝦,滑齊齊的蓴菜,一壺遠年,一碟鹽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閑獨自跑去領略這點子古色古香,靠在欄杆上從堤邊楊柳蔭裏望灩灩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時意味更長,好在是不鬧,晚上去也是獨占的時候多,一邊喝著熱酒,一邊與老堂倌隨便講講湖上風光,魚蝦行市,也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

讓徐誌摩傷心的,是原本富於村野情趣的樓外樓,也進行了“精裝修”,“這回連樓外樓都變了麵目!地址不曾移動,但翻造了三層樓帶屋頂的洋式門麵,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見樓上電扇的疾轉。客人鬧盈盈地擠著,堂倌也換了,穿上西崽的長袍,原來那老朋友也看不見了,什麼閑情逸趣都沒有了!我們沒辦法,移一個桌子在樓下馬路邊吃了一點東西,果然連小菜都變了,真是可傷。”

這麼多年過去,樓外樓還在繼續變。雕花木窗該換成塑鋼窗了吧?芭蕉扇變成電風扇,再變成中央空調。樓外樓,再這麼下去,就差改賣西餐了。難怪汪曾祺要為在樓外樓,不再能吃到那道傳統菜醋魚帶靶,而悵然呢。

這不是樓外樓的過錯。其實,西湖在變,杭州在變。

連許仙與白娘子相遇的斷橋,都早已經變了。我查閱改修前的斷橋照片,橋身是高聳著的,兩側布滿密集的台階,橋中央好像還有凱旋門一樣的石牌坊,一看就令人浮想聯翩。可在1923年,就給斷橋動了“大手術”:“斷橋在白堤北頭,為外湖與後湖———俗名北裏湖,即白堤西孤山北之湖———之交通路。橋基舊甚高,嗣修白堤汽車路,將橋鏟平改修,故橋身甚低,與平常橋無異,使斷橋之名不副實,交通便利矣,未免殺風景也。

曆史上、文學上最有名之白堤,修成汽車路,為大官,巨紳、富商及紈子弟謀便利,帶上許多俗惡塵氛氣……”(王桐齡語)在另一幅老照片裏,斷橋上的石牌坊已拆除,台階也被墊平,橋欄杆一側甚至豎起了一溜電線杆,一直延伸到整條白堤。斷橋被修改成大馬路,許仙若站在路邊,你不會覺得他在等命中注定將出現的娘子,還以為是一位“白領”在招手叫出租車呢。

到某一天,《白蛇傳》的故事也會失傳吧?

樓外樓賣的都是大菜。其實,杭州小吃,一直蠻有味道的。據克士先生介紹:昔時杭州街尾,晨昏多有小販穿行,挑著叫食擔,曼聲高唱“黃條糕!薄荷糕!條頭糕!水晶糕!方糕!鬆子糕!……”僅做早點的糕就多達十餘種,更別提還有豆漿擔、油豆腐擔之類。杭州真厲害。所謂叫食擔,是靠叫賣的,“聲調抑揚,響徹裏巷,與姑蘇早晨之賣花聲,上海早晨之賣報聲,同一點染地方習俗……”蘇州賣花,上海賣報,杭州賣吃的,由此可見這三座城市風格上的區別。杭州,不那麼熱衷於“形而上”,對口腹之欲卻非常重視,認真對待。

杭州小吃,也以西湖為核心。老人回憶,湖畔原先有數不清的茶座,如二我軒、三雅園、望湖居以及西湖碼頭上的西悅來,賣茶、兼賣茶幹及各種點心,有的還賣魚生、醉蝦、蓴菜、醋溜魚等特色菜。其中三雅園的楹聯讓人津津樂道。上聯為:山雅水雅人雅,雅興無窮,真真可謂三雅;下聯是:風來雨來月來,來者不拒,日日何妨一來。

西湖小吃,當然講究新鮮,以土特產為主。較有代表性的如刺菱、藕粉。

西湖產甜藕。磨製成藕粉衝泡,感人肺腑。湧金門外的“湖唇大茶肆”,有一家就借光命名為藕香居。“藕香居不靠湖,傍荷塘而築榭,內有‘茶熟香溫’一匾,為精室所在,即個中所謂裏堂子者,麵塘開窗,花時紅裳翠蓋,亭亭宜人,如清晨倚檻品茗,則幽香沁人心脾,無異棹舟藕荷深處也。今藕香居遺址猶存,而荷塘淤填,不勝煮鶴焚琴之慨。”(陳栩語)

1933年,鬱達夫陪朋友沿錢塘江去溪口,走到九溪十八澗的口上,遇一鄉野茶莊,就點了一壺茶和四碟糕點,掌櫃的老翁又熱情推薦他們自造的西湖藕粉:“我們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載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來郵購的,兩位先生衝一碗嚐嚐看如何?”

鬱達夫答應了。喝下之後果覺不同凡響:“大約是山中的清氣,和十幾裏路的步行的結果罷,那一碗看起來似鼻涕,吃起來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們嚼出了一種意外的鮮味。”

飽暖之後,鬱達夫更有興致欣賞水光山色。正自得其樂,忽聽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揚的杭州土音計算著賬說:“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鬱達夫覺得這一串杭州話太有詩意了,就回頭招呼:“老先生!你是在對課呢?還是在做詩?”

老翁目瞪口呆。達夫連忙解釋:“我說,你不是在對課麼?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你不是對上‘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麼?”

這真是靠兩碗西湖藕粉湊成的一副對聯。

讀到鬱達夫的那篇遊記,我都想喝一碗土法炮製的西湖藕粉了。

由西湖藕粉,我“意識流”而想到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影後胡蝶。胡蝶跟林雪懷熱戀時,曾邀約鄭正秋、秦瘦鷗等人遊西湖。據秦瘦鷗講,走到平湖秋月那邊,他跟林雪懷發生一點小爭執,鐵青著臉,互不理睬,險些鬧僵。估計是胡蝶出麵解圍的,請大家喝藕粉。“虧得平湖秋月的藕粉真不錯,每人喝了一碗,不覺怒意全消,依舊說笑起來。”氣氛重新變得活躍了。想不到西湖藕粉還有排解糾紛的功效!可能因為美味讓人心平神定吧。

後來,胡蝶與林雪懷在上海鬧離婚,秦瘦鷗聽說了,忽發奇想:“想到平湖秋月去買二盒藕粉來,各送他們一盒,使他們喝了,也能立即平下氣來,言歸於好;但我不該偷懶,始終沒有去,於是就不曾調解成功。”

我手頭有胡蝶那次遊湖的老照片,題為《西湖上的胡蝶女士(一九三四年)》。穿旗袍的胡蝶,光采照人地坐在小舢舨上,周圍是連天的藕荷。她笑得可真夠甜蜜啊。讓我在七十年後看見,心裏都甜絲絲的。

美人,如今你在哪裏?是否還能記得那碗西湖藕粉?在平湖秋月,跟你的情人、朋友一起品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