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蘇州的吃
蘇州的吃,跟蘇州的園林一樣,小中見大。
在蘇州這樣的城市,亭台樓閣都纖巧玲瓏,不適宜搞滿漢全席什麼的。一看就不是那個路子。同樣,蘇州人也不喜歡大吃二喝,講究少而精。找一家小飯館,擺開小碟子、小碗、小酒杯,說一些小話題。跟朋友相約喝一點兒也叫小聚。
在蘇州,最精致最出彩的還是小吃。
小吃,一般都屬於小本經營,但要做到價廉物美並不容易。首先要求經營者必須有耐心。蘇州的小販,在這方麵是過關的。小攤上賣的小吃,常常比有門麵的店家的同類食品更有滋味。早先的餛飩擔就是一例。餛飩擔相當於走街穿巷的“遊擊隊員”,在路邊架起鍋灶,攤主總能以包裹肉餡的麻利動作(真是一門手藝!)以及骨頭湯的濃香,吸引來饞得直流口水的顧客。在風中嘖嘖有色地吃一碗辣油餛飩,站起來,臉上都流露出滿足的表情。難道如此廉價的餛飩,就能使人輕而易舉地成為瞬間的神仙?
蘇州人把專售包子水餃等各種麵食的鋪子叫做件頭店。“件頭店之物品,每不若餛飩擔上所製之佳,以其專精也……蓋有擔上之餛飩,因挑擔者隻售餛飩一味,欲與麵館件頭店爭衝,非特加改良不可,故其質料非常考究。”(引自蓮影《蘇州小食誌》)真是門門懂不如一門精。餛飩擔,餛飩擔,可以拿“單項冠軍”的。擔上的餛飩,把店裏的餛飩擠垮了。看來真不要小瞧小吃。小吃不小。
蓮影在介紹蘇州茶食時提及大方糕,堪稱傳奇:“春末夏初,大方糕上市,數十年前,即有此品,每籠十六方,四周十二方係豆沙豬油,居中四方係攻瑰白糖豬油,每日隻出一籠,售完為此,其名貴可知。彼時銅圓尚未流行,每方僅製錢四文,斯真價廉物美矣。但顧客之後至者,輒不得食,且顧客嗜好不同,每因爭購而口角打架,店主恐因此肇禍,遂停售多年。邇來重複售賣,大加改良,七點鍾前,若晨起較遲,則售賣已完,無從染指矣。”
聽到這裏,你猜我想到什麼?首先想到:店主真夠灑脫,明明有巨大需求卻仍限量供應(每日隻出一籠),寧願放棄商機也不想活得太勞累。哪像生意人?快向藝術家看齊了(把大方糕當成雕塑作品了)。但這無形中也吊起了顧客的胃口。其次想到:顧客真不夠灑脫,居然為搶購糕點而動起拳腳,仿佛在追求真理,也忒執著了……
每日隻出一籠、每方僅製錢四文的大方糕,就生意而言,絕對屬於“小兒科”了。恐怕隻有在蘇州,才會出這樣的店主,和這樣的顧客。
蘇州的名氣很大,但在格局上乃至本質上,還算小城。小城故事多。包括那麼多關於小吃的故事。小吃不小。小城不小。
玄妙觀前有一家園林式的茶館叫吳苑。吳苑的東邊,又有一家酒店叫王寶和。曹聚仁先生進去品嚐過:“他們的酒可真不錯,和紹興酒店的櫃台酒又不相同,店中隻是賣酒,不帶酒菜,連花生米、鹵豆腐幹都不備。可是,家常酒菜販子,以少婦少女為多,川流不息,各家賣各家的;鹵品以外,如粉蒸肉、燒雞、熏魚、燒鵝、醬鴨,各有各的口味。酒客各樣切一碟,擺滿了一桌,吃得津津有味。”
店主隻賣酒不賣菜,寧願把賣菜的機會以及利潤出讓給小販,你說他是小氣呢還是大方?這或許就是蘇州的風格,蘇州的方式。曹聚仁先生說自己在蘇州住的兩年間,頗安於蘇州式生活享受,無論聽評彈、遊園林,還是喝茶、吃點心:“蘇式點心,也闖入我的生活單子中來。直到今日,我還是不慣喝洋茶,吃廣東點心的。我是隋煬帝的信徒。”隋煬帝挖運河,為了更方便地下江南。咀嚼著精益求精的蘇式點心,你會明白飲食中的江南是怎麼回事。
說來說去,都是些小吃。蘇州的小吃是勾魂的。相比之下,滿漢全席,顯得有點“假大空”了。
當然,蘇州也能辦酒席的。也有大廚師。如果在賓館裏辦,沒什麼稀奇的。蘇州的妙處,在於它有大大小小的園林,可供露天聚飲。這是有傳統的。天命在《星社溯往》一文中,回憶上世紀四十年代,星社同仁經常借園林之寶地,舉辦“酒集”:“每月一次,照聚餐辦法,要奢要儉,定於公議。蘇州有著不少的園林,可以假座,如獅子林、汪義莊、鶴園、網師園、怡園、拙政園、程公祠,凡是有林泉亭榭之勝的,都到過。中間次數最多的是鶴園,因為地點適中,主人又屬素稔,傭僮伺應也周到,有賓至如歸之樂。”直到最近,還聽蘇州詩人車前子說起,他曾在某處園林,參加一位親戚的婚宴。場麵顯得既誇張又別致。(讓我納悶的是,園林裏哪來的大廚房?估計連明火都要禁止吧?)
不禁突發奇想:待我手頭這本飲食文化的書出版後,可以考慮在蘇州園林舉行一次新聞發布會或新書首發式。畢竟,蘇州是出美食家的地方。
把他們全請來!
可以沒有“紅包”,但不能沒有美酒。
假如文物管理部門禁止在園林裏埋鍋造飯,那就改作冷餐會。自助式的。每個亭子、每個樓閣裏都擺一桌。大家可以端著盤子、排著隊形在假山與金魚池間穿梭。挨著個兒挾菜。
還有比蘇州園林更好的吃飯的地方嗎?
揚州的吃
揚州的今天,不僅沒有飛機場,好像連鐵路也遲遲未通。有點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棄婦感覺。所謂“騎鶴下揚州”,看上去很美,究竟該如何降落呢?倒是個挺難解決的現實問題。揚州的尷尬在於它老是原地踏步;不進則退,幾百年過去,反而顯得落後與陳舊了。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它在古代,曾經是交通發達、商業繁榮的大城市!說到底,這首先應歸功於隋煬帝。好吃貪玩的主兒,有時還真能留下幾件勤儉之輩無法仿效的遺產。
大運河即是一例。後來又出個乾隆,繼承了隋煬帝的吃喝路線,六下江南,創造出揚州的第二個全盛時期。清代的揚州,也能擺滿漢全席的(菜品多達134道),有點跟北京分庭抗禮或誇奇鬥富的味道。我比較過兩地滿漢筵的菜單,覺得在選料的豐富與昂貴方麵,揚州毫不遜色。燕窩魚翅、熊掌猩唇、海參鮑魚、駝峰鹿尾,乃至如今已因為“非典”而出名的果子狸什麼的,一應俱全。我特意留心揚州人如何烹飪果子狸的。原來用梨片伴蒸。果味一定更濃。估計揚州滿漢全席的製作技法以及口味,也比北京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清朝,揚州的大廚師,肯定能抓住皇帝的胃。否則康、雍、乾他們,幹嘛那麼愛忙裏偷閑下江南呢?除了美景、美人之外,美食絕對也是誘惑之一。
揚州的碼頭,係過風流皇帝的龍舟。揚州這座城市,自然也就沾染上幾分風流。食色,性也。揚州的飲食文化,也是很見真性情的。這舊中國的富人區,頗舍得為美味而一擲千金。僅就清代而言,富得流油的鹽商彙集,揚州八怪的詩書畫就是靠他們哄抬起來的;重賞之下,難道還培養不出一群技藝絕佳的廚子?除了清風明月,又有什麼是錢買不到的?山珍海味,美酒佳人,沒啥了不起的。
所謂“漕運之地必有美食”,說到底是在比拚經濟實力。正如揚州的滿漢全席,並不僅僅在招待前來視察的帝王將相(公款吃喝之風古已有之),也吸引著靠倒騰東西起家的“大款”們,為了抬高自己的地位或滿足虛榮心而跟從性消費。點一桌滿漢筵宴請幾位官場朋友,微醺之際,小老板以為自己儼然已進入上流社會了。官商不分家嘛,各取所需。滿漢筵在揚州風行一時,不能說沒有權錢交易的投影。至少也是為了沾一點遙遠的皇氣。否則幹嘛不點叫化雞呢?揚州的富商,還是趨附權貴而卑鄙乞丐的。當然,這也是普天下生意人頗難避免的通病。
滿漢全席,就是這樣自宮廷流入民間的。它在揚州,順利地完成了由權力到財富的“軟著陸”。要知道,它一開始,尚是一種不平等的筵席。對漢人,隻限於二品以上官員享用。揚州的商人,靠原始積累的金錢,逐漸爭取到這種資格。清代李鬥《揚州畫舫錄》所記滿漢全席菜譜,最初是乾隆巡幸揚州時地方官準備的接駕筵的檔次,後來終於也“世俗化”了。正如“禦膳”演變成“仿膳”,揚州人有錢了,也就充滿好奇心:想嚐嚐皇帝吃過些什麼。揚州版的滿漢全席(盜版?)其實是虛榮心的盛宴。
揚州在當時絕對是一座虛榮心很重的城市。即使飲食方麵也會趕潮流的。況且它也具備趕潮流的雄厚資本。我相信在揚州之後,才陸續有了川式的、廣式的、鄂式的滿漢全席(基本上都流行於晚清至民國年間)。而《揚州畫舫錄》裏所記載的,據稱是見諸史料中最早的滿漢全席菜單,該書還注明這種大席係“上買賣街前後寺觀”的“大廚房”所製,專“備六司百官”食用。可見尚屬於特權階級。揚州想方設法使所謂的特權變成了商品。揚州人的商業頭腦可謂無所不用。他們畢竟不是飽食終日之輩。
揚州的滿漢全席,肯定經過改良的。是淮揚風味與宮廷菜的結合,是細膩、恬淡與粗獷、華貴的結合,婉約派與豪放派(“楊柳岸曉風殘月”與“大江東去”)的結合。這份南北兼顧的菜單裏,既有魚肚煨火腿、鮮蟶蘿卜絲羹、魚翅螃蟹羹、鯊魚皮雞汁羹、鮑魚燴珍珠菜、糟蒸鰣魚、雞筍粥、淡菜蝦子湯、甲魚肉片子湯等鮮美精致的菜肴,也不乏白煮豬羊肉、油炸豬羊肉、炙烤豬羊肉以及豬雜什、羊雜什等遊牧民族風格的簡易食品,真正是“雙重性格”。我甚至從中發現了掛爐走油鴨。估計是全聚德烤鴨的前身吧?
淮揚菜,能夠與魯菜、川菜、粵菜並列為我國四大菜係,應該感謝揚州的。揚州大菜,堪稱淮揚菜係的核心,主要特點是:“選料嚴格,刀工精細,主料突出,注重本味,講究火工,擅長燉燜,湯清味純,濃而不膩,鹹淡適中,造型別致,鮮淡平和,南北皆宜。”(引自王鴻《揚州散記》)這恐怕跟它當時處於南北交通要津有關,既照顧到四方食客的共同口味,又在材料、火候、造型等方麵不惜工本,追求色、香、味、形俱全的完美主義。
烹調在揚州,不僅僅是一般的手藝,簡直快要上升為藝術了。好廚師,必須有幾點藝術家的氣質乃至創造欲的。如果把魯菜比作古拙的篆書,川菜比作刺激的草書,粵菜比作平淡的楷書,淮揚菜,一定相當於穩健的隸書,蠶頭燕尾,很講究形式感,而又不顯輕浮。這是真正的唯美者全身心追求的境界。
當然,也有人批評淮揚菜拒絕辛辣、泯滅個性,為取悅八方而溫柔敦厚,奴隸味十足,是處世圓滑的中庸之道在飲食中的體現。但揚州由於南來北往的地理位置,為滿足大多數客人的需要,在飲食風味上不得不加以折衷。這其實是一種謙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