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廣陵區誌》稱,揚州大菜的代表作是揚州“三頭”:清蒸蟹粉獅子頭、扒燒整豬頭、拆燴鰱子頭。聽上去還是蠻生猛的。如今,獅子頭依然赫赫有名。提起揚州菜,我首先想到獅子頭。正如提起揚州評話,我首先會想到王少堂講的《武鬆》。獅子頭,獅子頭,猛誌固常在?

《揚州畫舫錄》不隻對滿漢全席感興趣,還介紹過清代揚州的諸多名吃,足以證明美食在民間。譬如江鄭堂的十樣豬頭,汪南溪的拌鱘鰉,張四回子的全羊,田雁門的走炸雞,汪銀山的沒骨魚,施胖子的梨絲烤肉,文思和尚的豆腐羹,管大的紫魚糊塗和骨董湯,關小山的炒豆腐……大多已失傳了吧?即使今人照葫蘆畫瓢地仿製,也絕對做不出原先的滋味。揚州菜雖然附麗於淮揚菜係的美名,但已是一個空殼;揚的吃,正如揚州這座城市一樣,日漸沒落與蕭條。我想,現代人去揚州,不會比在蘇州或杭州吃得好。

同樣,在外地下館子,翻開菜譜,很難見到正宗的揚州菜。惟一流行的,恐怕隻剩下一道揚州炒飯了。幾乎天下的廚子都會做,不管炒得如何,都喜歡以揚州炒飯命名。揚州的名氣,看來隻能借助炒飯而流傳了。聽起來,怎麼都讓人有點悲哀。

據王鴻先生講解:揚州市內過去最大的飯館是設在國慶路中段的菜根香飯店,三十年代初,菜根香就開始成為飯菜店,並供應炒飯,有清蛋炒飯,桂花蛋炒飯,三鮮蛋炒飯,什錦蛋炒菜等。因品種多,口味美,炒飯便成為該店傳統特色。這在《廣陵區誌》裏都有記載。王鴻先生還強調:“現在名揚世界各地的揚州炒飯,可能就源於菜根香炒飯。”

我去揚州,最想拜訪這家老字號。菜根香的店名,是從清初文人王士禎的詩中引用的。王士禎回山東,覺得老家“菜根堂”的廚藝比北京“大官羊”還要高明,結賬時附贈一詩:“何須日費大官羊,安肅冬崧溢甑香。五載歸田飯鄉味,不曾辜負菜根堂。”菜根的香,是鄉土的香。愛嚼菜根的人,是重感情的。

我相信在菜根香老店,才能吃到最正宗的揚州炒飯。最好能搭配幾根生脆酸甜的揚州醬菜。乳黃瓜呀什麼的。

從滿漢全席到蛋炒飯,這就是揚州返璞歸真的過程。也可以說,絢爛之後歸於平淡。

朱自清是揚州人,曾替自己的家鄉承諾:揚州是吃得好的地方,這個保你沒錯兒。“北平尋常提到江蘇菜,總想著是甜甜的膩膩的。現在有了淮揚菜,才知道江蘇菜也有不甜的……揚州菜若是讓鹽商家的廚子做起來,雖不到山東菜的清淡,卻也滋潤,利落,決不膩嘴膩舌。不但味道鮮美,顏色也清麗悅目。

揚州又以麵館著名。好在湯味醇厚,是所謂白湯,由種種出湯的東西如雞鴨魚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跟揚州大菜相比,燙幹絲屬於不起眼的小品,但也有別處做不出來的一種味道,關鍵在於一個“燙”字。別處(包括南京)的幹絲,都是煮的,“那是很濃的,當菜很好當點心卻未必合適。”

揚州的燙幹絲,則“先將一大塊方的白豆腐幹飛快地片成薄片,再切為細絲,放在小碗裏,用開水一澆,幹絲便熟了;潷去了水,轉成圓錐似的,再倒上麻醬油,擱一撮蝦米和幹筍絲在尖兒,就成。說時遲,那時快,剛瞧著在切豆腐幹,一眨眼已端來了。燙幹絲就是清得好,不妨礙你吃別的。”

瞧揚州人燙幹絲的麻利勁兒,你不禁暗暗讚歎一聲:好身手!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不知揚州人做其它事情(譬如建功立業),是否也能像燙幹絲一樣爽快、流暢?至少,揚州八怪中的鄭板橋,畫竹子力透紙背(真正是勢如破竹),隔著時光的重重帷幕,我仍能感受到。我懷疑他畫的竹子,若幹年後一樣能長出筍來。他的名字,像破土而出的竹筍一樣頂我,頂我的腰眼:站直,別趴下!

揚州,還是出過一些人物的。揚州的人物,即使有一股怪味(怪才、怪傑嘛)也讓你歎為觀止。看來中庸的飲食,一樣能培養出怪異的人文。二十四橋明月夜,不僅可以教玉人吹簫,還可以學鄭板橋畫竹子。揚州八怪,怪得有意思,有境界。隻可惜,時至今日,第九怪,姍姍來遲。看不清他的真實麵目。純粹是我在想象中虛擬的吧?又有誰,能接續上前輩的香火?

寫揚州的詩文,還主稍為怪異點的有看頭。譬如張祜的《遊淮南詩》,寫到了死,以死來烘托生,來讚美揚州神仙般的生活:“十裏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隻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根據他的理解,生在揚州是否偉大姑且不論,死在揚州,一定是光榮的,那是揚州的黃金時代,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顯得無比優美。可在那個不算長也不算短的黃金時代,又有幾個人,去揚州,真是為了尋死的?還不都是為了活得更舒服些嘛!好吃的人,貪玩的人,沒有不愛那個業已消失了的揚州的。

唉,古典的揚州,享樂主義的揚州,“死”得也太快了一些。它雖然已縹緲得像夢一般,卻仍無法使我死心。即使今生移居現實中的揚州毫無意義,可我多麼希望自己的上輩子,確實是在那個錦衣玉食的揚州度過的。否則為什麼一提起揚州,我的心,就跳呀,跳呀,跳個不停呢?

《揚州畫舫錄》之所以令我愛不釋手,在於它收藏著許多被現實所遺忘的東西。輕輕地掀開發黃的書頁———哦,老揚州就複活了。熱氣騰騰,跟剛端出蒸屜的饅頭似的。瘦西湖,瘦西湖,鍋裏的水已燒開了吧?在這本過時的文化地圖裏,茶社酒樓占據著重要的位置,包括各自門口懸掛的“維揚細點”的招牌,都曆曆在目:“其點心各據一方之盛。雙虹樓燒餅,開風氣之先,有糖餡、肉餡、幹菜餡、莧菜餡之分。宜光丁四官開蕙芳集方,以糖窯饅頭得名,二梅軒以灌湯包子得名,雨蓮以春餅得名,文杏園以稍麥得名,謂之鬼蓬頭,品陸軒以淮餃得名,小方壺以菜餃得名,各極其盛。”

揚州人愛泡菜館而不覺虛度時光,跟精致的點心的誘惑也不無關係。喝咖啡,需要加“伴侶”。喝茶,怎麼能沒有好點心呢?點心點心,一點一點,都往心裏去。點到為止,一點即通。點心,是在點穴啊,點美食家們的穴位。一碟盆景般的揚州點心下肚,我們不餓了,卻更饞了。

朱自清是因為拒食日本人的白麵粉而餓死的,有氣節!他饑腸轆轆的時候,一定很懷念故鄉的點心吧。他生前這樣描述過揚州的小籠點心:“肉餡兒的,蟹肉餡兒的,筍肉餡兒的且不用說,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燒麥,還有幹菜包子。菜選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點兒糖一點兒油,蒸得白生生的,熱騰騰的,到口輕鬆地化去,留下一絲兒餘味。幹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點兒糖和肉,燥濕恰到好處;細細地咀嚼,可以嚼出一點橄欖般的回味來。這麼著每樣吃點兒也並不太多。要是有飯局,還盡可以從容地去。但是要老資格的茶客才能這樣有分寸;偶爾上一回茶館的本地人外地人,卻總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兒捧著肚子走出。”清明又快到了,若有人去給朱先生掃墓,別忘了供上一屜揚州點心,譬如蜜三刀、翡翠稍麥呀什麼的。哪怕是真空包裝的。

鎮江的吃

每次去鎮江,當地的朋友總要送我幾瓶醋。包裝越來越精美,有的還屬於特級品,商標上注明是“國宴用醋”。在此之前,我隻知道貴州的茅台是國宴用酒。想不到鎮江的米醋,也在人民大會堂或釣魚台站住了腳。

我還去過山西。東道主也喜歡以醋相贈。但額外還送酒。山西老陳醋固然有名,可汾酒(譬如杏花村)並不遜色呀。返回的途中,酒瓶子醋瓶子,在旅行包裏撞個不停,仿佛辯論賽。

釀酒與釀醋,哪種更容易些?或發明得更早些?我覺得,酒是詩歌,醋是散文。大雅與大俗。酒更接近靈魂,醋呢,更生活化一些。唉,離現實近了,離精神也就遠了。

有一副對聯。上聯是琴棋書畫詩酒花,下聯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似乎在對酒與醋進行階級劃分。酒是上流社會的貴州,醋是平民百姓。

酒是夢中情人,醋是糟糠之妻。這就是它們與生活的關係。

每個人都在跟油鹽醬醋朝夕相處。總有些人(譬如李白),與一日三餐同床異夢,悄悄惦記著酒———這偉大的“第三者”。

鎮江不產酒,隻產醋。說明它是一座務實的城市。但它能夠像釀酒一樣用心地釀醋,就是境界了,醋在這裏甚至能成為禮物。我離開鎮江,總是很高興地拎著幾瓶醋。仿佛剛從日用雜貨店出來。

送花與送水果,正如送酒與送醋,本沒有高下之分。是我們在觀念中將許多事物剖析為形而上或形而下什麼的。哲學家,挺裝孫子的。

山西與鎮江,都是出好醋的地方。出好醋跟出好酒一樣,挺光榮的。是酒是醋,是詩歌是散文,是夢想是現實,其實並不重要。關鍵在於是好是壞。

做得一手好菜的人,成就感不亞於寫一手好文章。

自栩為哲學家,難道就可以不吃飯了嗎?

山西的老陳醋屬於豪放派,蘇東坡那樣的,長歌一曲“大江東去”。黃土高坡的土腥味,都沉澱在瓶底了。鎮江米醋,則屬於婉約派,如同柳永,慢條斯理地吟哦著“楊柳岸曉風殘月”。這些年,我身居燕趙之地,常有親友從家鄉捎來鎮江米醋,即使是用來蘸北方水餃吃,也一樣能品嚐出長江水和江南大米的清香。它們構成我異鄉生涯中的漂流瓶。瓶子裝的不僅僅是醋,還有無限的思念。想起老家,以及在那裏快樂活著的人們,我心裏酸溜溜的。

醋意,被用來比喻嫉妒。一個身若飄篷的遊子,對那些有根的人類的羨慕,相當於善意的嫉妒吧。

記得故鄉的一位高中同學,不擅飲酒,在婚宴上,有人要跟他比拚酒量。他隻得說:“你喝一小杯酒,我喝兩小杯醋。”結果,還是他先醉了。他是被醋灌醉的。當時有人跟新娘開玩笑:“剛結婚,新郎就開始吃醋了。”

江蘇人做菜,一般都用鎮江醋。淮揚菜裏的糖醋裏脊、糖醋帶魚什麼的,自成係列,之所以令人一吃難忘,恐怕也有鎮江米醋的功勞。如果鎮江不產好醋,淮揚菜名聲估計也要打點小折扣。

尤其秋風颯爽時吃大閘蟹,一定要用鎮江好醋的。切點薑絲,再拌一小勺白砂糖,蘸蟹肉吃,回味無窮。

我在鎮江的金山腳下吃過一次螃蟹。邊欣賞著曾被大水漫過的金山寺,邊剝開蟹殼,想起傳說中法海和尚為逃避白娘子追殺,而躲在蟹殼裏。把這廝剔出來吧,浸進醋碟。法海老是想拆散許仙與白娘子,我估計這和尚是“吃醋”了。他嫉妒窮書生娶了個美若天仙的妻子。既如此,索性讓他“吃”個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