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還有一種楊花蘿卜,也適宜用鎮江米醋涼拌了吃,既爽口,又開胃。葉靈鳳先生對此情有獨鍾:“在我們家鄉,會有一種新上市的蘿卜,小而且圓,外紅裏白,隻比櫻桃略大,園丁將它們連蘿卜纓紮在一起,十幾顆紮成一把,洗幹淨了上市出售,又紅又綠,色彩極為鮮豔。因為小,並不需用刀切,隻要用刀將它整個拍破,加糖醋醬麻油涼拌,像吃西菜的沙律那樣。”一般在楊花季節上市,故名楊花蘿卜。我在別處,還真沒見過這種“袖珍”蘿卜。隻見過葡萄大的小西紅柿。

楊花蘿卜還可醃製成醬菜出售,被稱作“鎮江出產的醬菜中最有特色的一種”。鎮江醬菜,一向有名,為江蘇人的早餐作出巨大貢獻,適宜送粥,或送茶淘飯。品種有醬萵苣、醬蘿卜、醬黃瓜,醬生薑等。“醬萵苣,可以長至尺餘,他處所無。切片佐粥,最為相宜。醬生薑之中,最珍貴的是醬嫩薑芽,稱為‘漂蘆薑’。這是春末初夏才有的,由醬園現製現賣,過了嫩薑的季節就沒有,而且每天僅清晨有得賣,因為‘漂蘆薑’取其鮮嫩清淡,浸醬過久,就成了普通的醬生薑,不是‘漂蘆薑’了。”(葉靈鳳語)

除了米醋、醬菜之外,鎮江的肴肉,也大名鼎鼎。這是將豬腿肉用硝醃製,再用老汁煮熟後冷食。肴肉又叫捆蹄或蹄肴。

鎮江特產的一種黑色滴醋,專門用來蘸食肴肉的。葉靈鳳先生說過:“鎮江的滴珠黑醋也是有名的。吃鎮江肴肉,吃大閘蟹,若是沒有鎮江醋,吃起來就要大為減色了。”可見醋的意義還真不小呢。

鎮江,一座愛吃醋的城市。

長江流經鎮江的這一段水麵,水產極其豐富,據說味道比別處格外鮮美。想來是因江心有焦山,成中流砥柱之勢,吸引魚蝦彙集的緣故。尤其焦山鰣魚,在清代,每逢新上市,必先進獻給皇帝:“列為貢品,由地方官將漁船最初網得的鰣魚呈封疆大吏,再由大吏以快馬馳驛入貢京師,由皇帝薦諸太廟,然後臣下和老百姓才敢隨便購食。鰣魚貴新鮮。在初夏天氣要用藏在地窖裏的天然冰塊來覆蓋……“(葉靈鳳語)因而有“白日風塵馳驛騎,炎天冰雪護江船”的詩句,來形容鎮江鰣魚入貢帝都的運輸過程及保鮮措施。唐朝的楊貴妃,身居長安,喜食嶺南荔枝,她的這一嗜好累死過許多驛馬。到了清朝,鰣魚取代了荔枝的位置,不僅長途快遞以博皇親國戚一笑,還成為太廟祭祖的供品。

王漁洋有詩:“鰣魚出水浪花圓,北固樓頭四月天。”吸引了江南文人雅士每年初夏必作鰣魚之會,番禺屈氏的《粵東詩話》,記載了其中的一次:“何不雅集焦山枕山閣乎!眾稱妙。時漁者放舟象焦兩山間,得數尾,即烹而食之,鮮冠平生所嚐。群賢稱快”但他們的節奏,肯定比遠在北方的皇帝要慢一些。江南鰣魚,必須等到皇帝先動筷子,當地人才敢尾隨。

唉,鎮江鰣魚,雖然處江湖之遠,卻是能沾到些逼人的皇氣。

大約在2001年,我作為出版社的責任編輯,陪作者薑豐去鎮江簽售她的兩部新書。薑豐是中央電視台主持人,當地新華書店招待得很隆重,特意邀請去焦山品嚐鰣魚及江蟹。薑豐不知鰣魚的典故,將注意力全集中在螃蟹身上了。我則敏感於剛從漁船上搶購來的鰣魚,用火腿清蒸,似乎並不遜色於河豚的滋味。尤其眼前有美景與美人,耳畔有江濤與笑語,主人又在熱情地勸酒(江蘇產的洋河大曲),投杯舉箸,我覺得自己快樂得像個微服私訪的皇帝。

回到北京之後,鎮江的月色遠了,鰣魚遠了,金山寺的鍾聲遠了,可我周身的血液,似乎依然是長江的支流。

那次簽售活動是我策劃的,薑豐作為我們出版社的形象大使,在全國巡回宣傳。自北京出發,經過天津、青島、深圳、雲南等地,又由南京往蘇州、上海、鎮江隻是中途小站。各地新華書店俱以美食相招,可我詢問薑豐在哪座城市吃得最滿意,她說是鎮江。

什麼時候我若想當隱士了,就該到鎮江去。既不寫書也不耕田。而是每天劃一條小舢舨,錨泊在焦山腳下,拎一根釣竿,從周而複始、滔滔不絕的長江水中,釣幾條鰣魚來吃或賣。

這可比前半生的耍筆杆子,有意思多了。

西安的吃

西安的美食,在別處也可以吃到。北京三聯書店隔壁,就有一家黃河水麵館,打著西安特色的旗號,專賣陝西臊子扯麵、油潑扯麵、酸湯扯麵、黃河撈麵、西安涼皮等等。當然,羊肉泡饃也是少不了的。它的名氣最大,堪稱西安飲食文化的代表。我每次逛書店出來,看見羊肉泡饃,非要在那片黃土高坡上吃,才有味道。北京城的風格,似乎隻適合火鍋熊熊地涮羊肉。地主的吃法和農民的吃法,還是有區別的。北京是粗獷的,西安是粗糙的。僅這一字之差,就值得人揣摩。

西安雖然也算大城市,但在飲食上保留了太多的鄉土氣息。不僅因為作為主食的五穀雜糧是土生土長的,牛羊是在不遠處的山坡(第一現場?)牧放的,而且就連食客的口音、神態、動作,都有一種渾樸的感覺。吃著吃著,沒準就意識到自己原本跟農作物一樣,也是有根的。農業文明的遺傳基因,已融化在西安人的血液裏了。

兵馬俑,兵馬俑,跟地裏刨出來的土豆有多大差異?

我老是記著電影《秋菊打官司》裏的鏡頭:村長蹲在泥牆根下,手捧一大海碗潑了辣油的扯麵嗖嗖地吸溜,遠看就跟半截矮樹樁似的。尤其那土碗,簡直比他本人的胃還要大。麵條,也快趕上腰帶那麼寬了。他怎麼吃得下的?這是很典型的陝西農民的吃相。估計打下了北京城的李自成,在老家也是這麼吃麵的。陝西的麵條真夠有勁的,能把崇禎皇帝勒死。

蘭州出了著名的拉麵。西安,則有扯麵。兩個動詞用得都很好。這一拉一扯,太形象了。(看來西北的廚師,必須是大力士。天天跟生活掰手腕。)感覺扯字比拉字還要猛一些。吃扯麵長大的李闖王,一出手,不就真把皇帝給扯下馬了?拉字,還可進入藝術領域,如拉二胡;扯字,很明顯是在幹架了。

以上都是我在胡扯。還是回到吃的正題上。西安的吃,似乎離不開麵食。除了扯麵、羊肉泡饃什麼的,還有肉夾饃。所謂肉夾饃,其實是饃夾肉,係將剛出爐的白劑饃(俗稱兩張皮)剖開,夾入燜煮好的臘汁肉。

但肉夾饃聽上去,怎麼都比實實在在叫作饃夾肉更有誘惑力。把麵食強調成了肉食。這絕對是陝西人聰明的地方。充分發揮漢語言、語法的靈活性。有人把肉夾饃比喻為西安人古老的“三明治”,又說西安肉夾饃的曆史可追溯到盛唐時期,比“三明治”還早千餘年。仿佛西安人在跟西方人搶爭“三明治”的發明權?

我還聽說西安有一家樊記臘汁肉店,屬於老字號,裏麵賣的肉夾饃最正宗:“饃吸納了臘汁肉的醇香,臘汁肉的油又滲入饃中,咬在嘴裏,那濃醇酥香的滋味,立即滲入你的每一根味覺神經,隨之彌漫於全身心,綿遠悠長,數日不絕。用西安人的話講‘?乍咧’真可謂合二而一配襯得有如天衣無縫。”(王子輝語)

西安飲食有幾大怪:鍋盔像鍋蓋,麵條賽腰帶、辣子當做菜……初聽鍋盔的名稱,我想到的還不是鍋蓋,而是鋼盔。以為它堅硬得可以當頭盔來戴。當然,是在冷兵器時代。烙大餅能烙到這份上,也夠意思。似乎在裝備一支軍隊。但鍋盔確實適合作為長途征伐時的幹糧。它跟新疆的饢異曲同工。

西安人很會給食物起名字。有一道葫蘆頭泡饃,你可別以為真的是用葫蘆為配料,其實是指豬大腸頭。把肥腸頭雅稱為葫蘆頭,一方麵因其形似,另一方麵也增添了幾分瓜棚豆架的田園情調。至少它帶給你的心理感覺是很“綠色”的。西安專賣葫蘆頭泡饃的老字號叫“春發生”,民國初年即掛牌了。店名很明顯取自杜甫“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詩句。

西安人,粗中有細,頗有幾分雅興的。據說“西安事變”前後,張學良和趙四小姐,常來“春發生”品嚐葫蘆頭泡饃。少帥本是東北人,卻對西安的小吃也有了感情。他跟這座城市命中注定將產生深刻的聯係。一個外地人,在西安的曆史中留下不可磨滅的身影。

不知蔣介石被張少帥囚禁在華清池時,一日三餐如何打發?西安,是他嚐到的一顆苦果。

由華清池聯想到楊貴妃,以及她那著名的零食:荔枝。楊貴妃的時代,西安尚且叫長安。長安本不產荔枝,貴妃的荔枝全是由南方火速運來的。那是中國最古老的“特快專遞”。楊貴妃啊楊貴妃,不僅美,而且饞。吃荔枝都吃上癮了。

西安的吃,我們很容易了解,大不了實地踏訪一回。長安的吃,則顯得分外神秘。誰能夠開列出唐玄宗或李白的食譜呢?段成式《西陽雜俎》裏有一段文字,可供想象唐朝的飲食:“今衣冠家名食,有蕭家餛鈍,漉去湯肥,可以瀹茶;庚家粽子,白瑩如玉;朝鈞能作櫻桃畢羅,其色不變;有能造冷胡突,鯉魚臆,連蒸詐草,草皮索餅;將軍曲良翰,能為駝峰炙。”其中的餛鈍、粽子,今天仍是大眾食品,而櫻桃畢羅之類,業已失傳。有人考證畢羅是由中亞傳入的一種胡餅。是否類似於現在西安的饃或鍋盔?西安人啊,至今仍在吃著唐朝的遺產,吃著唐朝的利息。

難道不是嗎?

我幾次去西安,都是《女友》雜誌社接待的。印象深的是第一次,路過大雁塔,要我下車吃早點。滿滿一大碗的羊肉泡饃。我一邊學著當地人,將饃細細掰碎(仿佛在上一堂手工課),一連歪著頭瞧大雁塔被樓群遮擋住一半的影子。它仿佛是從那麼多屋頂上直接長出來的。

當這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泡饃下肚,我踏實多了,才覺得自己確實來到西安了。而在這一分鍾之前,大雁塔,也不過像是海市蜃樓。

當天晚上,喝多了黃桂稠酒。先秦的“醪醴”,即稠酒的前身。據說使李白“鬥酒詩百篇”的“浮粱”,即是唐朝的一種名牌酒(係不兌水過濾的“撇醇”原汁稠酒)。稠酒色如牛奶,後勁卻很大。這一回,我可不僅僅覺得在西安下榻了,仿佛還額外回到長安了。唐朝的風,穿過五星級飯店的塑鋼窗戶吹我,使我更清醒了,也更陶醉了……

啥都不用管,還是痛痛快快做一個夢吧。一個複古的夢。

惟一讓我稍費躊躇的是:應該先夢見李太白呢,還是更想夢見楊貴妃?

我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想見不同的人。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