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長沙的火宮殿
每座城市都有飲食方麵的王牌:北京的全聚德(被譽為天下第一樓),南京的馬祥興,揚州的菜根香,杭州的樓外樓……說到長沙,則不能不提火宮殿。
全聚德靠的是烤鴨,馬祥興靠的是美人肝(據說汪精衛愛吃),菜根香靠的是蛋炒飯,樓外樓靠的是西湖醋魚……那麼,火宮殿靠什麼出名的?
我第一次聽說火宮殿,是十五年前在北京汪曾祺先生的家裏。本來是談文學的,談著談著,居然談起了臭豆腐。汪老說過去上海、南京、漢口都有油炸臭豆腐幹熱銷,但做得最好、最出風頭的,還是長沙的火宮殿。青年毛澤東在長沙苦讀時,常去火宮殿吃臭豆腐。後來他成了國家領袖,視察湖南時又去過火宮殿,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火宮殿的影壁上就出現如下的字樣———“最高指示: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
火宮殿的臭豆腐就這樣出名了。火宮殿,就這樣出名了。多有意思呀。還有哪家餐館,能像火宮殿這樣幸運?
在我心目中,火宮殿,和臭豆腐聯係在一起了。而長沙,又和火宮殿聯係在一起了。
2003年秋,中央電視台“電視詩歌散文”欄目的陸海寧編輯,邀我去長沙,給嶽麓書院寫一篇適合拍攝的文章。說起來不好意思,一聽到長沙這個字眼,我頭腦裏首先閃現的並不是嶽麓書院,而是火宮殿。這種聯想是否顯得有點形而下了?唉,作為讀書人,讀書讀厭了,反而對美食更感興趣。因為美食不需要你動太多腦筋的。
這下可好,終於有機會去長沙。我可以打著采訪嶽麓書院的旗號,圓一個拜訪火宮殿的夢。嶽麓書院與火宮殿,好像分別是大雅與大俗,其實並不矛盾。譬如青年毛澤東,既愛嶽麓書院的書香(半字齋中至今仍陳列著毛澤東當年用過的桌椅、睡過的床鋪),又愛火宮殿的臭豆腐。
下了飛機,已是晚間十一點,陸海寧問我想去哪裏吃夜宵。我說當然是火宮殿。她說火宮殿好像已分為老店與新店(分號)。我說最好去老店,才能感覺到正宗。
打一輛出租車直奔火宮殿老店。在一條破落的巷口,司機停下了,說巷子太窄,車開不進去,要我們步行幾百米即到。穿過小巷,迎麵橫過來一條同樣破落的小街,兩旁的居民樓黑燈瞎火的。聽偶遇的路人講這條街道剛搞完拆遷。哦,原來如此。不知火宮殿老店是否能保得住?
終於走近那棟朱漆斑駁的舊式建築,卻發現大門緊閉。借著昏暗的街燈,看清門楣上掛著寫有火宮殿三個大字的匾額,還有貼在門上的一紙告示。記不清上麵說的是因為拆遷是因為內部裝修,總之這段時間暫停營業。
想不到我千裏迢迢來拜訪火宮殿,卻吃了閉門羹。
也許,我不能怪火宮殿,隻怪自己來遲了。
我在門前逛了一圈,沒有找到那堵影壁,更無從瞻仰那段“最高指示”的墨跡。
火宮殿的臭豆腐到底有多麼好吃?成了我心中的一個謎。
其實我們後來轉而去了火宮殿新店,並且特意點了油炸臭豆腐。但我無端地覺得新店裏的臭豆腐,應該不如老店裏的正宗。或者說,同樣是臭豆腐,在精裝修的新店裏吃,和在充滿滄桑感的老店裏吃,滋味恐怕會不一樣的。至少,食客的心情或感受會不一樣的。這莫非就是所謂的心理作用吧。
在火宮殿的舊址,才可以身臨其境地想象出青年毛澤東那挺拔的身影。畢竟,你跟他是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殿堂裏,吃著同樣的臭豆腐。雖然是在不同的時間。
許多老字號之所以讓人依依不舍,就在於它能喚起非同尋常的聯想。這種聯想,注定跟時光有關。也就是所謂的懷舊吧?
在火宮殿新店,我們品嚐了香酥火焙魚、臘味合蒸、冰糖湘蓮、醬椒蒸雞、沙缽蓋菜,最後靠一大盤剁椒魚頭掀起高潮。剁椒魚頭,是湘菜中的重頭戲,屬於畫龍點睛之筆。這時我才感覺到自己確實到長沙了。長沙的形象,在我眼前鮮活起來。
我來長沙前,隻知道火宮殿。長沙的老字號,當然不隻火宮殿一家。還有玉樓東、又一村、楊裕興、甘長順、滿湘酒家等等。
第二天去了玉樓東。玉樓東的招牌菜是麻辣子雞,又叫左公雞。左公,左宗棠也。看來湘菜跟湘軍頗有神似之處。清代一位叫曾廣鈞的湘鄉翰林,曾來玉樓東小酌,寫下“麻辣子雞湯泡肚,令人常憶玉樓東”的詩句。湯泡肚,是另一道名菜。
湘菜並不是隻在湖南才能吃到,它已紅遍天南海北(如同剁椒的顏色)。在美國洛極磯都有長沙人開的正宗湘菜館,吸引得美國前總統布什都專程前去品嚐。
但在湖南吃湘菜,肯定算正宗中的正宗。我很慶幸自己來了長沙,體驗一番當地人是如何生活的。當地人的生活,就是與辣椒朝夕相處。辣椒的性格,就是湖南人的性格。毛澤東說過:“不吃辣椒不革命。”嗜辣如命的湖南,出過太多的政治家、軍事家。
清代一位大臣在向鹹豐皇帝舉薦左宗棠的奏折裏說:“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即湖南一日不可無左宗棠也。”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天下,也不可一日無湖南菜。
寒山寺的素麵
寒山寺的鍾聲已不是免費的了。撞一下,需交納人民幣十元。夠貴的。但也可以說夠便宜的。
即使這樣,也要排隊。
我本來已掏出了十塊錢。但見隊伍太長,就打消了敲鍾的念頭。袖手聽一聽,不也可以嘛,肚子餓了。越聽鍾聲,越餓。胃裏麵敲起了小鼓,咕咕作響,呼應似的。我算是明白什麼叫鍾鼓齊鳴了。什麼叫饑寒交迫。
寒山寺裏,有什麼吃的?想問腕戴電子表的和尚,又不好意思。怕他瞪我一眼:你以為燒香拜廟是下館子呀!
準備退了門票,先去河對岸的楓橋鎮搓一頓,再回來。畢竟,逛碑林,看石刻,吟詩作畫,都該是酒足飯飽後的事情。饑腸轆轆,不僅視覺、聽覺、嗅覺要打點折扣,連對曆史的想像力都削弱了。沒有想像力,玩名勝古跡,玩了也是白玩。
恰在這時,發現殿堂後麵的院子,有素齋館,牆麵照樣也是刷成杏黃色的,但人間煙火的味道濃了一些。哦,佛袒救我。小跑過去,用原準備敲鍾的鈔票,買了一碗素麵,和一小碟素雞。基本上已把寒山寺的鍾聲拋在腦後了。耳福固然重要,口福更是不可或缺。麵湯裏的蔥花真香啊,素雞也很有嚼頭……
齋堂裏的食客,神態一律很嚴肅。仿佛不是在吃飯,而是在上課。惟獨我,有點控製不住情緒。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往掛在窗口的黑板上張望,還有哪些素菜的名稱。
我在南京雞鳴寺、山西五台山、安徽九華山等地方,都吃過素麵。比較來比較去,還是寒山寺做的最好。倒不完全因為我餓了。畢竟,蘇州出美食家嘛。蘇州的素齋,也繼承了追求精致的傳統。譬如豆製品,素鴨素鵝素火腿什麼的,能烹飪得比真實的肉類還要鮮美。
瞧這碗清湯裏的麵條,細膩而綿長,跟九曲回環、一波三折的鍾聲似的。不愧為寒山寺的素麵啊。端上來時,麵條就整整齊齊疊放在碗底,像唐宋的格律詩一樣古拙而規範。用筷子一挑,頓時活了。
吃罷素麵,渾身發熱,鍾聲重新在我聽覺中響起了。在我血液裏響起了。我又有了閑情逸致,想胡謅幾句順口溜呀什麼的。儼然已攀附上張繼這門遠房親戚。天下詩人都一家嘛。寒山寺的古鍾,那麼多和尚敲過,那麼多權貴敲過,惟有詩人敲得最響!“夜半鍾聲到客船”,這唐朝的晚鍾,至今還有回音呢。整座寒山寺,乃至整個蘇州,仿佛都是為供奉這口鍾而設立的回音壁。哦,鍾聲比烈酒還要煽情!
聽著聽著,我的頭腦裏嗡嗡的。我的胸腔裏嗡嗡的。仿佛飛舞著成千上萬隻青銅的蜜蜂。先是辛辣的,繼而又是甜蜜的。
寒山寺的素麵是平和的。寒山寺的鍾聲,是刺激的。強刺激。
除了張繼之外,還有個詩人,唐伯虎,也來敲過。他說得好:“一聲敲下滿天霜”。
寒山寺的鍾聲,是下在夜空中的一碗掛麵。清湯,寡水,頂多擱了點漁火作味精,灑了點霜花代蔥花。卻意味深長。(古詩之動人,靠的絕不是華麗的詞藻,而是那份摧枯拉朽的情感力量。)
誰能用筷子,把這濕漉漉的鍾聲挑起來呢?
蘇州的夜空,已經開鍋了。靈感,開水一樣沸騰。
寒山寺的鍾聲,究竟是滾燙的,還是清涼的?
楚雄的滋味
楚雄的吃,總是和美酒、和歌舞聯係在一起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楚雄的吃,不僅僅局限於吃,它遠遠超越了吃本身。更像是一項娛樂,或一種儀式。
楚雄是雲南的彝族自治州。我所說的楚雄的吃,主要指彝族的飲食及其相關的風俗。跟祖國邊疆的許多少數民族一樣,彝族也是能歌善舞、熱情奔放的。(我以為各個民族的性格可分為內向型與外向型,彝族無疑屬於後者。)他們把這種先天性的藝術細胞和幾乎顯得像是過剩的能量,甚至帶進了日複一日的飲食活動中。吃在楚雄,總是聲、色、香、味俱全,讓人熱血沸騰。彝族的吃,不僅在汲取能量,同時又在更為誇張、更為盡興地渲瀉能量。
其實我在昆明就提前體會到楚雄的吃了。我參加的是“中國詩歌萬裏行”活動,這一站叫“走進楚雄”。大家抵達昆明後,下榻在楚雄大廈(即楚雄州駐昆明辦事處),為真正走進楚雄做點準備。大廈一層的餐廳有個神秘狂野的名字:彝王宴。我們找了個包間坐下,菜還沒上齊呢,就有幾位穿著彝族服裝的男女服務員進來敬酒。男孩捧著樂器(後來才知道那叫月琴),女孩端著酒杯。當樂器撥響,女孩們立即用清脆的嗓音為你唱起民歌;大飽耳福之後,你也就不好意思拒絕遞過來的酒杯。那天晚上,我記不清聽了多少首歌,喝了多少杯酒。歌聲似乎都融化在酒裏了,口感很是溫柔甜美,讓人隻想一首接一首地聽下去,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我算是明白了:什麼叫做希望時光停步。唉,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我的心一定先於我的身體醉了。
還沒有走進楚雄,就被楚雄的美酒與歌聲灌醉了,你說怪不怪?
這隻是序曲。我在楚雄吃的每一頓飯,氣氛都是同樣的熱烈。北京人把聚眾吃飯叫作飯局。那麼我可以說:我在楚雄參加的,是最熱鬧也最有情調的飯局。
走進楚雄,先去的是祿豐縣。祿豐也有個五台山。和山西的那一座不同,它不是佛國風光,而是高原牧場。車開到半山腰,沒看見山門,可一群服飾鮮豔的彝族男女把我們攔住了。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是收過路費的。一看他們手上托著盤子,盤子裏裝著一隻隻斟滿的酒杯———不像!原來山上的村寨聽見汽車的馬達聲,派人下來敬迎賓酒了。
我們一下車,踏上鬆軟的土地,彝語的歌謠頓時在周圍響起來。聽不懂唱的是什麼內容,可從他們的笑容裏卻能讀出“好客”兩個字。既然歌手夾道歡迎,我們也被氣氛感染,每個人都把遞過來的烈性蕎酒一飲而盡。包括采風團中惟一的女詩人顧豔。彝族的土酒固然是辛辣的(我被嗆了一下,覺得比北京的二鍋頭還厲害),可傾聽到如此醇美的歌聲,即使沒人敬酒,你說不定還會自己找酒喝呢。
登上山頂,村民們邀請我等走進一間四壁透風的竹棚,在竹篾編製的矮凳上坐下。地麵鋪滿新采集的碧綠鬆毛(即馬尾鬆的針葉),散發出濃鬱的鬆香。木桌上擺設著幾碟幹鮮野果與涼拌蔬菜。雖然大家擁擠在室內,感覺卻像在野餐。熱菜也一道接一道由毗鄰的廚房端過來了。有各種精心烹炒的菌類(絕對新鮮):牛肝菌、青頭菌、幹巴菌、雞油菌、雞土從菌。還有牛肉幹巴、汽鍋雞什麼的。尤其一大盆幹炸小魚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小魚是從五台山的水庫裏現撈上來的。吃起來酥嫩無比。
村長又領著歌手們過來敬酒了。酒器用的是牛角,嚇了我們一跳。牛角裏的酒至少相當於五小杯。但歌聲畢竟又唱起來了,盛情難卻,我們也就閉起眼睛,把牛角裏的酒一口灌下去。痛快呀!喝可樂我也不曾這麼大方過。心裏想:可別在少數民族同誌麵前丟咱北京人的臉。這麼一想,就刹不住車了。彝族小夥子唱完謠曲,苗族小妹又上來了,聽完金嗓子聽銀嗓子,還得喝!我記不清喝了有多少巡酒。仿佛有無數的牛角在眼前晃來晃去。看來今天非醉眠山巔不可。
好在楚雄人自有解酒、醒酒的方式。就是跳左腳舞。挪開酒桌,大家手拉手站成一圈,在月琴的伴奏下跳起來。他們不讓我睡,非拉我“入夥”。我暈頭轉向地加入隊列,努力跟著別人的腳步。可畢竟不太熟悉步法,本想學當地人跳左腳舞,卻差點跳成了楚雄版的迪斯科。幸好跳這種集體舞很容易濫竽充數,隻要自己覺得盡興就行。我大大咧咧地踢著腳,把鋪地的鬆毛踢得老高。並且喑自給彝族的左腳舞起了上親昵的外號:二踢腳。
左腳舞真正是載歌載舞。跳舞的人一律扯著嗓子大合唱,不斷更換著曲目,一會兒唱《十月十五趕貓街》,一會兒唱《高山頭上茶花開》,諸如此類。我一邊學唱,一邊用心記歌詞:“高山頭上茶花開,阿哥阿妹跳腳來。阿哥跳穿千層底,阿妹跳破繡花鞋……”寫得真好啊。我也算個寫詩的,參加的又是詩人代表團,可民歌的魅力還是使我歎服。唉,真正的詩不見得非是寫在紙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