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點,恐怕也是最重要的:媽媽做的菜,伴隨著我們的成長;媽媽做的菜,不是永遠都能吃到的。終有一天,它會成為一個美好而悵然的回憶,你拿再多的錢也買不到,它是無價的——任何餐館的菜單上,都找不到媽媽親手做的菜。
哪怕隻是一碗湯,也是恩惠呀。在斷乳期之後,媽媽繼續為我們提供著營養,提供著經常為我們所忽略的愛。
整整二十年,我出門在外,很難吃到媽媽做的菜了。尤其最近幾年,回家探親,媽媽已老了,無力下廚房了。在她身邊,或在離她很遠的地方,我會逐一回想媽媽做過的菜。尤其是那道海帶燉排骨。我在外麵的餐館裏也點過,總覺得沒有做出那種滋味。不知為什麼?
食物不是無情物,總有一個情字使之發揮出別樣的味道,不管是親情、友情、愛情還是人情,哪怕是孤獨時的心情,也彌補珍貴。對於我是最好吃的東西,卻離我越來越遠了。
酒肉朋友
酒肉朋友有什麼不好的?
無酒無肉,怎麼交朋友?一壺清茶,人手一把羽毛扇,坐而談玄論道,是否太務虛了?況且聊到高興處,是要碰杯的;以茶代酒,隻能使人逾發理智與清醒,挺煞風景的。雖然中國自古即提倡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我更信奉這樣一句現代格言:寧做真小人,不做偽君子。偽君子總想顯得像個素食主義者,其實肚子裏同樣惦記著人生的那點葷腥。隻不過喜歡在陰暗角落偷嚐,生怕影響自己道貌岸然的形象。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漢文帝約見賈誼促膝談心、徹夜不倦,要麼是茶餘飯後的消遣,要麼則徹底是吃飽了撐的,拿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話題剔牙呢。還真以為自個兒就要羽化登仙了!想不到皇帝也像村婦一樣酷愛嚼舌頭(雖然議論的是天堂的是非),偏偏要裝得跟個和尚似的。難道他真的靠吸風飲露執掌朝政?這樣的皇帝,隻適合做烏托邦的國王。
到了唐代,連少林寺的武僧都流露出真性情:“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無酒無肉,如何強身健體練武術,如何哥們義氣闖四方?
一部《水滸傳》,概括了酒肉朋友的最高境界。好漢們相識,立馬就下館子,喝血酒結盟,點菜一點就是一大桌,拋出白花花的銀子,弄得店小二在旁邊也樂得合不攏嘴。一百零八將之所以能聚到一塊兒,還是因為彼此大方。
你說其中有幾個小氣鬼?唉,還真沒聽說他們搞過什麼AA製的。還真沒聽說誰托辭胃不好,不能多喝的。梁山英雄拜把子,最初基於共同的理想:哥幾個天天相伴,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賽過神仙的生活。這其實很樸素的。後來才叫嚷著“衝到東京去,殺了鳥皇帝”,那是醉話。醉話不能當真的。如果他們滿足於朋友的交情到酒肉為止,宋江也就成不了政治家了,無法說服大夥兒去給皇帝當雇傭軍。筵席,恐怕不會那麼快就散了。
真希望《水滸傳》是一桌不散的筵席啊。
酒肉朋友,好像很形而下,又有什麼不好的?一搞形而上就搞砸了。
《水滸傳》裏的場景描寫,餐館多於戰場,酒肉多於刀槍。宋朝的小飯館(民間的為主),在我這個讀者眼中很熟悉的。每翻一頁書,我都預感到會遇見一座茅草屋頂、四壁透風的大排檔,門前高高地掛有褪色的酒旗。這一班武林高手,是在酒旗的號召下衝鋒陷陣的。即使他們中的誰和誰不打不相識,比試一番槍棍,也仿佛趁著酒興在玩“老虎棒子雞”,輸了就罰一杯酒唄。好漢們的日常食譜,則很簡單,很少點什麼魚香肉絲、宮爆雞丁,一般都大大咧咧地切兩斤醬牛肉,或上一屜熱氣騰騰的肉饅頭(在後世改良成包子了)。這是一群硬骨錚錚的食肉動物,下館子很少點蔬菜的。隻有酒是不能缺的。
連皇帝招安,都知道用禦酒做誘餌。
詩人西川說《水滸傳》的意義之一,是塑造了林衝,這個中國文學中最早的“孤獨的人”的形象。對此我持不同的意見。林衝的孤獨感並非先天性的,而是命運造就的。林衝並不孤獨,還是有很多朋友的,包括花和尚魯智深。當朋友們不在身邊的時候,他才槍挑酒葫蘆,懷揣醬牛肉獨酌的,冒著漫天風雪。他跟所有人一樣怕孤獨,之所以夜奔梁山,一方麵為了逃難,另一方麵也為了找朋友。
整部《水滸傳》,其實就是一連串找朋友、會朋友、交朋友的故事。可拿那首當代兒歌作插曲:“找呀找呀找,找到一個朋友,敬個禮,笑嘻嘻……”嘿,朋友來了有好酒。
《水滸傳》不僅告訴你該怎樣找朋友、交朋友,其實在教你做人的道理。做人,尤其做男人,需要慷慨,需要仗義,對於那些社會底層的男人,沒有點江湖義氣,則寸步難行。團結才是力量嘛。
美酒佳肴及一切好東西,必須與親人或朋友分享才有味道。獨占是沒有意思的。自私的人沒有朋友。即使坐擁酒池肉林,也味同嚼蠟。
酒肉離不開朋友。朋友離不開酒肉。讓那班禁欲主義者玩高雅去吧。玩孤獨去吧。
《水滸傳》,好像是一夥酒肉朋友的交往史。但他們的友誼,又超越了酒肉。那已經融進血液裏了。
再說一下魯智深。外號花和尚,夠另類!其實他後來基本上已不近女色,惟獨酒肉戒不掉。這位酒肉和尚醉打山門,因為山門之內他找不到真朋友。他也投奔梁山了。那樣活得更過癮。梁山泊,酒肉朋友們的理想國。變成泡影已有多久了?
你也許認為《水滸傳》裏都是些武夫,半數以上屬於文盲,隻能以酒肉交友,彼此灌暈了算。那我倒要說說李白了。李白,夠有文化了吧?李白不僅好酒肉,而且重友情,仗義疏財:“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另外他的劍術也不錯,是一位有俠氣的酒仙。他若活在宋朝,絕對能跟梁山好漢們談得攏,喝到一塊去。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水滸英雄,在我眼中是李白的武俠版。看來李白的精神在各行各業裏都是有傳人的。
李白一生結交了太多的酒肉朋友(其中不乏優秀的詩友)。不善飲,沒點兒狂勁,如何跟李白做朋友呢。物以類聚嘛。《金陵酒肆留別》裏寫道:“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嚐。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這些幹杯很猛的金陵子弟,也許隻算一些酒肉朋友,但李白還是很舍不得他們。
至於“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分手肯定在一場酒後,岸上的汪倫恐怕是趁著酒興踏歌相送,乘舟將欲行的李白也一定醉眼迷離。如果沒有酒,離別會顯得太斯文。據說涇縣(今屬安徽)的汪倫善釀美酒,但不見得會寫詩。可他還是成了詩仙的好朋友。
酒肉朋友又有什麼不好呢?何必非要吟詩作畫、談玄論道,附庸風雅假崇高呢?友誼本身,就夠崇高了。酒肉本身,就是一種緣分。
離開不了酒肉的人常常又是離開不了朋友的。最樸素的友情常常又是最真的。
酒肉穿腸過,朋友心中留。
我寧交酒肉朋友,也不交純粹因為利益走到一塊,相互利用的朋友。後者才是暫時的,或有條件的。
煙酒不分家,而利益遲早要分割的。
從青蠶豆到茴香豆
魯迅小時候,跟夥伴們搭船去鄰村看社戲。途中,上岸偷摘了田地裏的青蠶豆,在甲板上支起小鍋煮了吃……這篇文章是從中學課本裏讀到的。我忘了魯迅怎麼描繪社戲的,卻記住了青蠶豆的香味。
在魯迅的記憶中,青蠶豆之所以好吃,恐怕有以下幾個因素。首先,它是剛采摘下來的,新鮮得不能再新鮮了,又直接用河水來煮,洋溢著鄉野氣息。其次,在夜行船上剝食新煮的蠶豆,眼看繁星,耳聽流水,肯定別有一番滋味。加上是跟小朋友們一起摘、一起煮、一起吃,氣氛也很熱鬧。美食(哪怕就是再簡單不過的青蠶豆)需要與人分享才有味道。
皇帝每頓都要麵對幾十道甚至上百道菜,有眾多太監在旁邊侍候,每種菜隻嚐一筷子,但胃口還是不大好,因為他是在“吃獨食”。吃飯快變成一種禮儀(如同檢閱陸海軍三軍儀仗隊),就沒意思了。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許多食物,都是小時候吃到的最難忘。人在小時候,飲食方麵的閱曆尚很有限,味蕾還保持著童貞般的敏感,能品嚐出食物的原汁原味。這正如初戀,縱然青澀稚嫩,卻不可複得。
人在小時候最饞。人在最饞的時候(要麼則是最餓的時候),吃東西最香。
我們常常感歎某些食物不如小時候好吃了,是因為我們已不太饞了,或不太餓了,舌尖的味蕾在老化,在凋零。逐漸消退了那種對食物的原始熱情。
和魯迅一起吃青蠶豆的那些小夥伴,後來怎麼樣了?閏土的命運眾所周知,變得木訥、遲鈍。還有的孩子讀點書,變成了孔乙己,改吃茴香豆了。雖然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幾種寫法,卻忘掉青蠶豆本來的滋味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而魯迅跟夥伴們在夜行船上舉辦的,該算是規模最小的筵席吧?隻上了一道清水煮蠶豆。但這種童貞的筵席散了,似乎比滿漢全席散了還可惜,更令人惆悵。
鹹亨酒店裏的茴香豆,是用那種鮮嫩欲滴的青蠶豆加工製作的嗎?我吃出的盡是各種調料的味道。完全掩蓋了淡淡的鄉土氣息。即使同樣是青蠶豆,恐怕也是塑料薄膜的暖棚裏栽種的。
魯迅筆下的青蠶豆,才是真正的“綠色食品”。絕對不曾灑過化肥。(那時候,有化肥嗎?)
現在的蠶豆及其它蔬菜瓜果,都是吃化肥長大的。正如現在的孩子,是吃味精長大的。無論在餐館或在家中,哪道菜不擱味精呢?
可即使擱了味精,還是不如小時候吃到的味道好。
魯迅那一代人,所品嚐到的青蠶豆的原始滋味,該已經失傳了吧?
我去浙江,可能由於季節不對,沒有吃到新上市的嫩蠶豆,隻好買了幾袋真空包裝的茴香豆,帶回北方。
茴香豆有點兒老了。但至少比上海城隍廟賣的桂皮豆還好些。那些桂皮豆,硬得跟化石似的,我快嚼不動了。
可能因為我也有點兒老了。牙齒,總有一天會掉光的。到那時候,吃東西快跟上刑似的,不再是享受,而純粹變成義務,甚至是折磨。
青蠶豆一樣的童年,離你我越來越遠了。
好在你我還有回憶的力氣。
如果對青蠶豆的滋味連想也想不起來,那才真的老了。
剛上市的嫩蠶豆,用菜籽油清炒了也挺好吃。撒一小把細鹽。但記住,千萬別加味精。
蘇州詩人車前子也說:“新鮮蠶豆好像隻有一種吃法,即炒著吃。覺得單調,就等它老了,剝豆瓣燒湯。”他還回憶了讀小學時學到的一種蠶豆製作,叫“美國兵”:用小刀割掉一半豆皮,一個頭戴鋼盔的“美國兵”的側麵像就出來了。那蠶豆胚芽翹翹的,仿佛高鼻子一樣。
經他這一說,我想起來了:我小時候也這麼玩過。
心靈雞湯
新年鬧禽流感,連續兩個月沒敢吃雞鴨。嘴裏淡出鳥來。人也快饞暈了。
鬧得最凶的那段時間,有人連雞蛋也不敢吃了。就差見到雞毛撣子都哆嗦了。
下餐館,掀開菜譜,目光總在禽類一欄掃瞄。有的菜譜印得頗精致,配彩色照片的,一幅幅地打量:白斬雞、樟茶鴨、老鵝煲乃至炸鵪鶉、烤乳鴿……沒有了口福,就飽飽眼福吧。眼睛裏都能流出口水來。
就是不敢點。其實點了也白點。雞鴨生意清淡,餐館老板都沒去進貨,生怕砸手裏。
往常需等座位的肯德基,裏麵的人少了。消息是落地玻璃窗泄露出來的。
那麼,全聚德怎麼樣了?是否也一樣受到衝擊?但烤鴨的百年爐火不至於熄了吧?想到這裏,我口幹舌燥,真想喝一碗大鐵鍋煮的牛奶一樣白的鴨架湯。
開春的飯桌上,雞鴨缺席。北京胡同裏,提籠遛鳥的爺們都少了。
電視卻滾筒式播放疫區宰殺活雞的畫麵。甚至連屍體也不放過。挖個坑,澆上汽油,一把火燒了,然後再埋上。如同奧斯維辛集中營,焚屍爐濃煙滾滾。
今年是猴年。正應驗了中國古代的成語:殺雞給猴看。
恰巧我有一位屬雞的鄰居被外企老板炒了魷魚。他們公司裏的同事也這麼評價。
我不屬雞。還是對雞鴨今年的厄運深表同情。尤其看它們在野地裏被焚之一炬,真心疼。這可算得上暴天物啊。沒有比這更浪費的了。
雞頭雞腦雞脖子,雞胸雞腿雞爪子,哪一處不是好東西?全身都是寶啊。
這寶貝如今卻令人退避三舍。是雞的不幸,還是人的不幸?抑或兼而有之。
《林海雪原》的時代,若鬧禽流感,威虎山的百雞宴,恐怕就搞不成了。也難講。座山雕那老賊,饞癮兒發作了,冒死也要抓過隻雞腿啃一啃的。仔細算算,至少比吃河豚的風險還小一些。
在北京城裏熬這個寡味的春天,我不僅僅替全聚德操心了,兼而想到更遠的地方:德州的扒雞,怎麼樣了?符離集的燒雞,怎麼樣了?南京的鹽水鴨,怎麼樣了?還有叫化雞什麼的……
乘火車南下的旅客,在各個車站停靠的時刻,代我向鐵路沿線的雞鴨們問聲好吧。就說:我很想念它們。
僅僅這麼想一想,多多少少也能解點饞。
好久沒吃雞肉了,人也有些沒精打采。躺在沙發上,隨手抓過本書翻開看。看著看著,好像挺長精神的。怎麼回事?
一看書名,頓時明白了。這是外國人寫的一部暢銷書,叫《心靈雞湯》。
吃不到雞肉,就喝點心靈雞湯補一補吧。
絕對不會因此而感染上禽流感。
這個春天,我沒感染禽流感,卻患上了相思病。雞啊鴨啊,我比任何時候都想念你們。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總不能讓我天天灌心靈雞湯吧。快點給我端來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