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豆還有一種衍生產物:綠豆芽。與筍、菌並列為素食鮮味三霸。又叫如意菜。可謂青出入藍、而勝於藍。
綠豆芽能那麼鮮美,它的原型綠豆,也不會難吃。小時候過年,很愛吃一種油汪汪的綠豆糕,覺得那是天底下最有滋味的食物。汪曾祺評比各地綠豆糕,覺得昆明的吉慶祥和蘇州采芝齋最好,油重,且加了玫瑰花;而北京的不加油,是幹的,吃起來噎人。隻是,好久未吃到了,不知道商店裏是否還有的賣?買的人還多嗎?現在,食物的品種越來越多,反而讓人很難對某一種留下很深印象。而過去那個物質並不豐富的時代,總有那麼幾種食物,讓我們一輩子念念不忘。一想起,就口有餘香。
汪曾祺認為綠豆的最大用途是做粉絲:“粉絲好像是中國的特產,外國名之曰玻璃麵條……華僑很愛吃粉絲,大概這會引起他們的故國之思,每年國內要運銷大量粉絲到東南亞各地,一律稱為‘龍口細粉’。”粉絲粉絲,絲絲縷縷,其實完全可以把粉絲的“絲”改換為思念的“思”。或者說,粉絲之思。
鬆子
小時候看到過這樣的動畫片或漫畫:一隻可愛的鬆鼠,蹲坐在樹枝上,捧著鬆果,愉快地啃食著鬆子,就像人類嗑瓜子一樣輕鬆、隨意。那一定是它的開心果。瞧它越吃越高興,篷鬆而粗大的尾巴都快翹到天上了。
其實鬆子不僅是鬆鼠的至愛,也是人的美食。《紅樓夢》裏的賈寶玉,不僅愛吃美女嘴上的口紅,也吃過不少鬆子。寶玉經常偷跑到襲人老家玩耍,花襲人姑娘就細心地剝開鬆子、吹去薄皮,用手帕托著送到寶玉手上。這哪是鬆子,分明是姑娘袒露的一顆愛心。寶玉能不喜歡嗎?鬆子有滋補養顏的作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多吃了鬆子,才使得美男子賈寶玉更美了。多情公子賈寶玉,本身就像一隻在大觀園裏夢遊的鬆鼠,活蹦亂跳,樂此不疲地嗑開一個個姑娘的芳名。
說起鬆子,便想到一道大眾菜,鬆仁玉米。幾乎每家餐館的菜單上都有。玉米甜、鬆子香。香甜交加。雅俗共賞。雖是炒菜,卻頗像可口的零食。
江南人吃甜羹,譬如八寶粥,喜歡在上麵薄薄地灑一層鬆子。鬆子也是最出彩的。餘香滿口。唐朝的食療食品長生粥,據說也是這種做法。
江南人過年,還愛吃鬆子糖,三角形,冰糖包裹著密密麻麻的鬆子。那是清貧的年代,用李逵的話說“口裏能淡出鳥來”,自然覺得糖果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而鬆子糖,又是糖果裏最好吃的。一個春節過下來,又開始上課了,小朋友的嘴裏都是鬆子的香氣。
鬆子還可以釀酒或泡酒。西方有一種名酒,好像叫杜鬆子酒。
艾草
小時候,每年端午節這天,母親都會在家門口掛上艾草。端午,是農曆五月的第一個節日,陽氣至極、萬物茂盛,於是要避毒,預防陰疾。“此日采眾藥,以除毒氣”。艾草正是首選。醫家說“杏乃中醫之花,艾乃中醫之草”。早在三千年前人們就懂得采集艾草治病。它有八十多種功效,被譽為中草藥鑽石,可治百病。諺語說得好:“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用艾草來祛風散寒,可解除風寒之苦。
端午節粽子的品種很多,比如甜粽子裏加入些許薄荷,還有用艾草浸米的,叫艾香粽子。特殊的香氣滲透進米粒,又有防病解毒的效果。堪稱最古老的藥膳了。
中國傳統醫學認為:人類的疾病,實質上就是人與自然失去了和諧關係或平衡關係所致。人與天地萬物不協調了,就要通過取用自然的植物、礦物、動物,來達到新的平衡。艾草在端午節受到重用,也是為了順應天時地和。采摘懸掛艾草,既為了避病邪解瘟毒,也為留存日後當藥用。端午一過,天氣變得炎熱,蚊蠅等害蟲開始滋生、傳播疾病,艾草具有抑製細菌傳播的功效,仿佛也成了苦夏裏的救星。人們常把某些清熱解毒的中藥稱為“天然的抗菌素”,艾草就是。
芹菜
芹菜是一種很古老的蔬菜。神農嚐百草,應該包括野芹,又叫藥芹。芹菜的根、莖、葉都能食用以及藥用,被稱為“廚房裏的藥物”。神農氏既是中華民族的農業之神,又是醫藥之神,很難說他拎著鋤頭、竹簍滿世界轉悠,是在采藥呢,還是摘菜?中醫認為藥食同源、藥食互補、藥食互用。又說藥補不如食補。食補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芹菜中的芹菜堿,有明顯的降血壓和減脂作用。用各種手法烹飪芹菜,你會覺得比生吞那些藥片藥丸子強多了。甚至還可以慢慢享受這種香脆的口感。做個懂得動植物藥性、藥理的美食家,也比單純做個老中醫強多了。連服藥的過程都可以很藝術、很技巧地玩味。哪在服藥呀,分明是饕餮。
芹菜是很有詩意的植物,因為它不僅出現在《本草綱目》裏,更出現在《詩經》裏:“芹楚葵也。”被古人別稱為楚地之葵。葵在當時並不僅指向日葵,而是指冬莧菜,古代的一種主要蔬菜,元朝的《農書》稱葵為百菜之王。芹菜被視為楚葵,正如作為葵之一種的木耳菜,本名落葵。可見它很早就作為蔬菜,出現在中國百姓的餐桌上。
秦始皇時代的呂不韋,看來也挺嗜好這一口。《呂氏春秋》裏對芹菜大加推崇:“秋菜之美者,有雲夢之芹。”雲夢即雲夢澤,屬於楚地。湖南湖北一帶的芹菜,看來當時在統一後的全中國都很出名。
有人認為芹菜是由絲綢之路從西方傳入中國,其實指的那種粗大健碩的西芹。我可一點沒覺得芹菜算啥進口貨、舶來品。幹嘛要拿好端端的絲綢去換啥芹菜?咱中國早就有土生土長的芹菜了,而且味道一點也不差。不信你就去翻翻《詩經》,翻翻《本草》。
最愛吃芹菜的,要算唐朝著名的丞相魏征。他總是不近人情、直言進諫,連唐太宗有時都有點怵他,問負責內務的大臣,有啥好東西能使這個倔脾氣的魏老頭動真情?內臣回答:魏征在見到芹菜時,會流露出饞相,每吃時必定下意識地喜形於色、咂嘴稱快,惟獨此處可見其真。唐太宗想這好辦,於是請魏征吃飯,滿桌佳肴,其中有三碗芹菜,魏征眉飛色舞地吃得淨光,幾乎都沒動別的菜。太宗當即指出:“你總是自稱無所嗜好,並且也要我這麼做。可我今天親眼見你特別愛芹菜。連你都有嗜好,更何況別人呢?”魏征這才知道皇上賜飯是有用意的,也忍不住地樂了。
蕎麥
南米北麵。說的是南方人愛吃米飯,北方人愛吃麵食。南方人也用稻米做成米粉、元宵、米豆腐之類,變換的花樣總不如北方麵食的品種多。
五穀雜糧,蕎麥很明顯相當於粗糧。粗糧也可細做,成為很講究的美食。蕎麥可以煮粥,風味獨特,還可做成麵條等等。臘八粥裏用盡各種穀物、豆類、幹鮮果品,卻很少擱蕎麥的,不知為什麼?是因為它稀缺,還是因為其味苦澀,不適宜加入“甜蜜大合唱”?
蕎麥挺古老的。古書《圖經本草》,有蕎麥“實腸胃、益氣力”的記載。另一部書,《植物名實圖考》,說蕎麥“性能消積,俗呼淨腸草”。由淨腸草這個外號來看,古人沒怎麼把它當成糧食,而視同草芥。蕎麥有淡淡的清苦味,又叫苦蕎。菜裏麵有苦菜、苦瓜,麵食裏也有苦蕎麵。酸甜苦辣鹹,苦是中醫五味之一。
蕎麥中的苦味素具有清熱敗火健胃的作用。苦蕎不苦,並不是真苦,它是一種很有益的藥食。尼泊爾人高血脂患病率極低,科學家研究其飲食習慣發現,當地人極愛吃蕎麥及其嫩莖葉。我國涼山彝族人民長期以苦蕎為主食,盡量生活條件艱苦,但健康狀況很好,患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及心腦血管疾病的極少。看來也是靠苦蕎保佑?
憶苦飯,用蕎麥是合適的。過去的年代,憶苦思甜,為了受教育。可前幾年北京還出現過一批專以困難時期的食物為主題的特色餐館,譬如吃各種雜糧,棒子麵貼餅子窩窩頭菜團子,全招呼。憶苦已不是為了思甜,而是甜膩了,甜過頭了,想改換口味,吃點苦頭了。這能不能叫作自討苦吃?
真有意思,現在糖果巧克力滿大街都是,人們偏偏還要踏破鐵鞋去找苦吃。看來苦比甜更難得。
還有誰想吃苦的?我這就給您下一碗苦蕎麵,沒菜,連黃瓜蘸大醬都沒有——頂多再涼拌一盤苦瓜,讓您苦上加苦。您呀也別當吃飯,就當嗽嗽口吧。是啊,老那麼甜蜜蜜的,如膠似漆,誰受得了?苦比甜可刺激多了,帶勁多了。
蘿卜
齊白石說荔枝為水果之王,白菜為蔬菜之王。但更早的版本,譬如《本草綱目》中,水果之王是桂圓,蔬菜之王是蘿卜。蘿卜有多種,最好的是白蘿卜,雅稱象牙白。還有紫紅的蘿卜,叫心裏美,另有青蘿卜,胡蘿卜等等。北京的小水蘿卜,在江蘇一帶又叫楊花蘿卜,名字更有詩意了,表明它是楊花飛舞時節上市的。
蘿卜性平微寒,具有消食化氣、增進食俗的功效。既是蔬菜中的王者,又可當作水果來生吃。在舊社會,它又是窮人的水果;荔枝、蘋果、梨等水果偏甜,而蘿卜口感清脆爽朗。民間有“十月蘿卜小人參”、“冬食蘿卜夏吃薑,不勞醫生開藥方”之說。蘿卜中維生素的含量比一般水果還多。
蘿卜製成泡菜或醃蘿卜幹,開胃。
北京老字號致美齋,最初是點心鋪,所製蘿卜絲餅曾風行一時。但蘿卜絲餅做得最好的,也可能是最早的,在蘇州揚州一帶:以蘿卜絲加葷油、蔥、鹽為餡,以清油和麵起酥,出爐趁熱吃,香得人下巴都快掉了。如能擱點正宗的金華火腿絲,就更棒了。
用切塊的蘿卜燉肉或燒湯,是中國老百姓的家常菜。
我童年時在南京,常吃一種銅錢般大小的紅皮微型蘿卜,用菜刀拍裂,加糖醋涼拌。不知它屬於蘿卜中的哪一品種?隻記得它也是大人們下酒的涼菜。愛那種脆勁兒。似乎比涼拌海蜇頭還受歡迎。
大頭菜
聽到大頭菜,感到很親切。我童年時常去鹹菜鋪子買醃製好的大頭菜,上麵已用機器切好了印痕,可一片片撕下來。江南人家早晨喜歡吃開水泡飯,或隔宿的剩飯熬的粥,搭著大頭菜最合適了。
《菜根談》裏,是否談到大頭菜?古人說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即人要能吃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即使物質生活很清貧,精神上也要有誌氣。我驕傲自己是咬著大頭菜長大的。這種菜根真夠結實的。你說嚼菜根的我,能不結實嗎?
大頭菜還有個浪漫的名字:蕪菁。像瓊瑤小說裏女主角的芳名。其實它早在幾千年前就被人們發現並食用了,又有個土裏土氣的乳名:疙瘩菜。相傳三國時期,諸葛亮在荊州大量種植從頭到尾都可充饑的蕪菁,解決了部隊缺乏軍糧的困擾。某些地方,又稱之為諸葛菜。
大頭菜居然跟中國最著名的智囊諸葛亮扯上了關係。它雖然長相土氣,像剛進城的鄉下人,但看來還是很有頭腦的。
大蒜
中醫講究五味,即酸甜苦鹹辛。大蒜屬於辛辣一類。大蒜中的蒜素可以消炎殺菌,並且增強人體的免疫力。《後漢書》記載,神醫華佗用蒜醋之為瀕死病人驅除腹內寄生蟲。夏子蓋的《奇跡方》提及:半兩蒜汁,和酒吞服,可治高燒。大蒜確實是食物中的一個奇跡——又是天然的藥物。科學家指出:大蒜含有400多種有益身體健康的物質,如果人想活到90歲,大蒜應該是食物的基本組成部分。大蒜的營養價值還高於人參,應列為保健品之首。
在北方,人們吃水餃、麵條之類,喜歡剝幾顆蒜瓣生吃。江南美食家汪曾祺初到北方,有一天起晚了,早飯已經開過,他就到廚房裏和幾位炊事員一塊吃。那天吃的是炸油餅,炊事員們吃油餅就蒜。汪曾祺感歎:“吃油餅哪有就蒜的!”一個河南籍炊事員說:“嘿!你試試。”看來要做個地道的北方人,首先要學會吃蒜。
大蒜不僅在中國暢銷,歐洲人更愛吃。世界上首家大蒜研究所在德國成立。德國人幾乎都愛吃大蒜,年消耗量近萬噸。還經常舉辦歐洲大蒜節。
中國的端午節,說是為屈原過節,其實是為粽子過了。近年來更多的是火腿節呀螃蟹節呀龍蝦節呀什麼的。歐洲倒好,率先為大蒜過節了,可見愛之極深。中國人,也該像學歐洲人辦電影節一樣,什麼時候辦一回大蒜節?哪怕是以華陀的名義。
海帶
傳說秦始皇為尋找長生不老藥,派徐福帶著五百童男童女出東海去蓬萊仙山。徐福的船隊或許不如後來鄭和的船隊那麼壯觀,但還真在夢想中的海市蜃樓登陸了——也就是日本。找到的所謂長生不老藥,就是海帶。也不知是否給大陸上的秦始皇捎回來了?但這一批童男童女,留在島國,每天都有海鮮、海味吃,居然不想回家了。異鄉的美食,很容易讓人樂不思蜀。
秦始皇的美夢隻是一個空想,海帶也不能使人永生,但營養價值確實很高,因為它吸收了海洋裏的許多微量元素,充滿膠質、礦物質。而且絕對屬於綠色環保食品,比煉丹爐裏人工煉製的所謂靈丹妙藥強多了,也靈多了。
直到現在,日本人、韓國人,都很愛吃海帶。韓國人過生日時有個講究:必須要喝海帶湯。
我自小在內陸長大,也愛吃海帶做的菜,仿佛就此能跟遠方的海洋沾上點裙帶關係。海帶的清香使我在想像中呼吸到隱約的海風,湯汁裏那種清新的自然鹹味,也令我聯想到縹緲的海水。咀嚼著海帶,海水便在我舌尖漲潮,船舶在我嘴唇靠岸。即使聽到“一衣帶水”這個成語,我覺得是為海帶而創造的形容詞。我把海帶當作大海的禮物來看待。對於我個人而言,這是一頓聖餐。不管以何種方式與海洋親近,都是神聖的。
正如醉翁之意不在酒,食客之意,也不僅僅局限於菜,還牽涉到飲食時的心情,包括回憶與想像。我之所以熱愛海帶,還在於它是我媽媽的拿手菜。小時候,媽媽總是為我一鍋接一鍋地用海帶燉排骨,說是可以補鈣、可以預防大脖子病,等等。我想,母愛也一點點地融化在濃香的排骨海帶湯裏。那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海。我是這片時漲時落的海裏的幸福水手。
有人問台灣美食家蔡瀾:您見多識廣,最好吃的是什麼?蔡瀾來不及想就脫口而出:媽媽做的菜最好吃。他說得太有道理了。一方麵人年少時味蕾最靈敏,容易產生深刻印象,口味還未被後來的山珍海味搞得混雜;另一方麵,媽媽做的菜最有家常味了,是家常菜裏的家常菜,尤其那份細致入微、潤物無聲的愛心,星級飯店的大廚師根本模仿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