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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在北京吃西餐

在北京,吃西餐的機會很多的。

這並不是說在外地就吃不到西餐了。瞧人家肯德基、麥當勞,幾乎已滲透到中國縣一級的小城市,可謂無孔不入。這類美式快餐也應算作通俗化的西餐吧?它使西餐的概念深入平民百姓家。唉,流水線生產的“美國大片”,不也比精益求精的“歐洲本土電影”有更高的票房嘛!

我們小時候,隻認得雷鋒叔叔。

現在的孩子們,卻整天念叨著肯德基大叔。那位麵色紅潤的白胡須老漢(塑像),總是笑吟吟地站在快餐店門口,瞄著中國小朋友的腰包。一看就是吃飽了撐的。麥當勞門外長椅上坐著的小醜玩偶,更是一臉得意的“壞笑”。

我有一個偏頗的觀點:所謂的“全球化”,最初就靠肯德基、麥當勞打開的。這些連鎖店如此發展下去,快成為地球村的“大食堂”了。漢堡包與可口可樂,確實比炮彈還要厲害。

聽說這“哥倆”也在死掐。凡是有肯德基的地段,附近幾乎都有麥當勞。有時候就隔街相望,跟唱對台戲似的。一般都是平分秋色。還真沒聽說誰被趕下擂台的。被擠垮的全是一些中餐館。這美國“哥倆”哪像在內部競爭,分明聯手跟曆史悠久的八大菜係叫板呢。

北京街頭的西式快餐,除了肯德基、麥當勞外,還有羅傑斯、艾德熊,必勝客比薩餅等等。

羅傑斯的連鎖店,我常去的是阜成門和中關村那兩家。尤其中關村的羅傑斯,裝修風格前衛,帶有酒吧的性質,晚上還有搖滾樂隊演唱。我並沒覺得裏麵的東西有多麼好吃,去那裏純粹為了喝點兒黑啤酒,聽一聽“重金屬”,放鬆一下緊張了一天的神經。

對了,夜場表演時,會熄了電燈,每張餐桌點起小蠟燭,挺適合情人幽會。燭光中情人的麵龐帶有油畫般的明暗反差效果,顯得比在別處更美,更適宜收藏進記憶(簡直不用額外鑲嵌畫框了)。門口賣花的小姑娘都快認識我了。

若是我孤身前往,她會視而不見。若是我攜帶著女性朋友,她立馬興奮起來,抱著滿懷的鮮花迎上前:“先生,買一枝玫瑰送給你的女朋友吧。”前些年這丫頭片子還真賺了我不少錢。可惜我近來還真有點老了,孤獨的時候多了,即使為了照顧這越長越大的小姑娘的生意,買一枝玫瑰,也不知該送給誰。

艾德熊在南禮士路有一家分店。透過落地玻璃窗,能看見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發射塔。有一段時間,我狂追電台裏的一個女孩,天天坐在艾德熊裏等她下班。最後還是沒有追到手。艾德熊成了我的傷心地。我覺得自己也夠“熊”的。

必勝客永遠喜氣洋洋。朋友鄒靜之覺得這店名大有值得商榷之處:“每天上班的路上,新開了一家意大利餅店,叫‘必勝客’,怎麼讀怎麼不敢進去吃。真想勸老板改個名或把文字顛倒一下叫‘客必勝’可能會好些。”鄒靜之寫有電視劇《康熙微服私訪記》,可他本人居然不敢進必勝客,真有意思。其實,就當作“微服私訪”一把嘛,又能怎麼樣呢?我倒不怵。

我喜歡坐在必勝客裏,一邊勝券在握地用刀叉切割剛出爐的比薩,一邊觀察北京孩子們爭相用一次性的塑料碗盛水果沙拉,他們非堆得滿滿的、尖尖的,成寶塔狀,才罷手。興高采烈地回到各自座位上,好像端著的不是花錢買的沙拉,而是一番搏鬥後的戰利品。

前麵盡說的是西式快餐。就跟我沒吃過什麼大菜似的。

其實我十五年前剛闖北京時,就帶著夢想去吃莫斯科餐廳。仰慕的是“老莫”的名聲。它帶給人們的是紅色的記憶。要知道,那時前蘇聯還沒解體呢。前一陣子,聽說俄羅斯大使館旁邊有一家貝加爾餐廳,又約了一夥詩人踏訪。可能喝多了伏特加,牆上湛藍的壁畫在我醉眼中變成了真實的貝加爾湖,濤聲拍打著我的耳朵、我的脊背、我的心髒,我一邊向牆壁走去一邊問朋友:“要不要釣幾條魚上來烤著吃?”

幸虧某詩人及時地拉扯住我。否則我要麼撞得鼻青臉腫,要麼則自以為是地淹死了。貝加爾,貝加爾,不就是天地間的一隻高腳杯嘛,裏麵盛著的不是湖水,而是烈性的酒。據說李白的老家碎葉城離那兒不遠。什麼時候我非去看看不可。

吃西餐,馬克西姆餐廳比較正宗。可正宗的西餐,氣氛又太嚴肅。侍應生就站在桌旁不斷地為你斟酒端菜,說是侍候你,可瞧他麵無表情的臉,像極了電影裏的監獄看守。刀叉都要輕拿輕放,生怕在瓷盤上碰出動靜,你覺得自己像個提心吊膽的犯人,在別人的眼皮底下埋頭喝湯,盡量不發出啜吸的聲音。進餐的過程可以拍一部無聲片(默片)了。標題:“假裝斯文,小心做人。”

我在北京還認識幾位寫詩的老外。他們一般都比較節約,請客一般是吃意大利通心粉呀什麼的。看來外國詩歌的稿酬標準也不會高到哪兒去。

我所在的出版社跟葡萄牙使館有一套叢書的合作。我做過葡萄牙詩人卡蒙斯的代表作《盧濟塔尼亞人之歌》中譯本的責任編輯。他們邀請我去使館的後花園參加過一次露天酒會。花園裏一字排開的桌子上擺滿了各色菜肴、糕點和酒水。卻沒有椅子。大家都是左手托一隻盤子,右手端著高腳酒杯,在桌子周圍遊走,遇到熟人則站下來聊幾句。

有些圖省事的,索性左手端酒杯,右手輕巧地拿一根牙簽,想吃什麼就湊過去紮起什麼。人群中還有戴白帽子的外國廚師穿梭,一律端著盛滿新出爐食物的大盤子,向遇見的每一個人微笑,仿佛央求你用牙簽紮起一塊來品嚐一下。看來他們對自己的燒烤手藝挺自信的。

自助餐從日落前一直持續到天黑。花園亮起了電燈。金發碧眼的老外們毫無倦意,依舊在樹蔭下且走且站,舉杯痛飲,高談闊論。

我卻頂不住了。擺脫拉著我聊北京四合院文化的一位意大利中國通,準備撤退。

說實話,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完全站著吃完的一頓飯。而且足足吃了三個小時。

簡直比參加一次軍訓還累。

我不知吃了多少種叫不出名字的菜肴與糕點。可還不斷有冒著熱氣的燒烤食品端上來。再這麼下去,我快對不住那些端盤子的廚師的笑臉了。

我下意識地聯想到滿漢全席(據說連吃三天三夜)。看來老外也好這一套啊。

瞧他們的高興勁兒。北京一定使他們樂不思蜀了。

我提前走了。把歡聲笑語、燈火通明的花園拋在腦後。可直到寫這篇文章時,我仿佛又看見了那些層出不窮的西式菜點,以及端著高腳酒杯的老外。他們簡直比地道的北京人還愛“侃大山”。他們仿佛還站在那裏。一點也沒有散去的意思。

天下,真有不散的筵席嗎?

至少在我的腦海裏(或記憶中)是這樣的。

亂燉

最不講章法而又最有滋味的一道菜,應該是亂燉。葷的素的,紅的綠的,全一鍋端了,大火熬煮。待到揭開蓋子,準保香氣噴鼻。省心又省力。幾乎可以無師自通的。

按道理講做菜挺忌諱竄味的。但竄的味多了,就不怕了。反而能成為百感交集的一道美味,亂燉,相當於烹飪中的“混血兒”。血統雖雜,不夠純正,卻兼容並蓄地汲取了各方的精華。

臘八粥好像也是此理。隻不過鍋裏燉著的是五穀雜糧,乃至各種幹果。

說起亂燉,必想起東北。我在冰雪覆蓋的長白山腳下吃過一次亂燉,是借宿的農家用洗臉盆端上來的,熱氣騰騰,一桌人吃得直打飽嗝。那天隻有這一道菜,卻跟參加了什麼宴席似的,胃裏裝的食物品種甚多:豬肉塊、丸子、鵪鶉蛋、粉條、大白菜、土豆、青椒、胡蘿卜……好像還有雞骨頭鴨脖子什麼的。在我的胃裏麵接著燉呢,全身熱乎乎的。我的肚皮,擱得下一部百科全書了,或百科全書的動植物分冊。從此以後,不管在哪兒,隻要走進東北菜館,我都要點亂燉。從營養學的角度來看,亂燉很注意“全麵發展”的。但它更吸引我的還是那種包羅萬象的口感。

其實南方也有亂燉。隻不過不叫亂燉。在我老家南京,它叫大雜燴。南京大雜燴與東北亂燉最大的區別,在於不擱醬油。有一種原汁原味的鮮。

最初的亂燉,恐怕是餐館或貧苦人家將隔宿的殘羹剩菜攢在一塊回鍋加熱,以免浪費。一品嚐,發現味道更醇厚,更豐富了。這也相當於變廢為寶吧。

雞尾酒是靠精心勾兌出來的。最初用雞毛攪拌,故名。亂燉,則不需那麼講究了。用菜勺在鍋裏撥拉撥拉就可以了。

亂,一般用作貶義詞。亂燉的亂,分明是褒義詞了。有一種無為而無所不為的意思。

這正如散文的散,形散而神不散,很高的藝術境界。還有雜文的雜,並不是雜亂無章,非博學者不能寫也。魯迅就是雜文領域裏的大廚師,他能把天文地理、世態人情一鍋燴了。雜家可比專家要難當。

讀後人編撰的中國古代文學史,由詩經楚辭漢樂府,到唐詩宋詞元曲,乃至明清小說呀什麼的,覺得像一鍋亂燉。但這口鍋可實在太大了。夠子孫後代永遠吃下去。有了這源遠流長的文學養料,作為中國人,在精神上應該是餓不死的。

我還注意到文學史裏較精采的那些章節。愈是在亂世,愈能出有深度的作品。即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或憤怒出詩人。亂世亦如亂燉,把文人們的才情與感歎全熬煮出來了,不管你是豪放派還是婉約派,是浪漫主義還是現實主義,是隱於市還是隱於野,都逃避不了一次脫胎換骨的冶煉。而這麼多風格迥異的作品彙集在一起,卻構成文學的盛宴。

至今,我隨便舀一勺湯嚐一嚐,都感動得直咂嘴。

看來文學並不怕亂世,如同真正的隱士並不怕鬧市。文學最大的障礙常常是秩序。盛世裏出得最多的是歌功頌德的禦用文人。他們的歌喉是很單調的。唉,文學的林子裏,怎麼能隻有一種鳥呢。那能叫林子嗎?那是籠子。

譬如那些駢體的漢賦,看上去詞藻華麗,對仗工整,其實是戴著鐐銬跳舞,很不自然的。即使遺留下來,也沒什麼營養價值。我讀著讀著,發現全是味精在起作用。它欺騙不了我舌尖的味蕾。

以上是我就《亂燉》這個標題的“亂彈琴”。

鳳爪

中國人對食物的命名太有想象力了。譬如,楞是能把雞爪叫做鳳爪。你說好聽不好聽?真正是化腐朽為神奇。

鳳凰我沒見過(估計沒人見過)。可我吃過鳳爪。北京街頭的熟食鋪子裏,也就幾塊錢一斤。吃著吃著,我對這玩意兒居然上癮了。並不完全因為它名字起得好,味道也不賴。

剛工作那幾年,我經常去外地出差,坐硬座車廂,像個跑供銷的。屏住呼吸把火車上難吃的盒飯扒拉下去,飽是飽了,反而更饞了。就想買點零食喝啤酒。

每在小站停靠,我都要拉開車窗買一瓶當地產的啤酒。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一路喝下去,這些不同流域的啤酒全彙聚在我身體裏。我找到了海納百川的感覺。

下酒菜首選鳳爪。幾乎每個站台都有推車在賣,塑料袋真空包裝的。想不到鳳爪會如此大眾化。

單身外出,無牽無掛。我聯想到遊龍戲鳳這句成語。隻不過我戲的不是鳳凰,而是鳳爪。各地的製作方法差異很大:有鹵製的,有野山椒醃製的,甚至還有裹麵後油炸的……

飯後小酌,鳳爪挺合適。既有嚼頭,又不脹肚子。邊啃邊斜眼看窗外的青山綠水。其實,光靠風景下酒也可以,但時間長了,難免寡味。拎根鳳爪啃啃就帶有遊戲性。

有一個笑話。說一位上海人來北京,帶了隻螃蟹在火車上吃,車到了終點,隻吃了螃蟹的一條腿。本是形容這人的小氣。但是否也說明:他本身就不餓嘛,純粹吃著玩的。

鳳爪也屬於這類不餓時吃著玩的食品。否則路過德州時,早就買一整隻扒雞了。或者,舍鳳爪而取豬蹄了。

百無聊賴的旅行,就著鳳爪喝啤酒,相當於邊喝茶邊嗑瓜子。打發時間唄。

不知從何時起,中國人突發奇想把雞爪叫做鳳爪的。這很有先見之明。近些年來,雞的名聲多多少少有點敗壞。許多地方,把小姐叫做雞。若以雞爪相稱,是否會影響食客的心情及銷售量?不得而知。

但鳳凰在中國的神話裏絕對是沒有任何缺點的鳥。正因為它太完美了,所以我們見不著。

既然誰都見不著,就常常用雞來作它的替身。廣東名菜龍虎鳳,即用蛇、貓與雞同燉。

中國菜是很有創造性的。中國菜裏最寶貴且最難買到的調料,就是想象力。甚至能把世俗的雞爪上升到形而上的境界。龍和鳳,神話中的這兩大吉祥物,在百姓的食譜裏都能找到。中國的飲食,確實最有資格稱作文化的。

一個民間的美食家,即使沒有文化(哪怕索性是個文盲),也算文化人。

在中國,幾乎找不到徹底沒有文化的人。不懂別的文化,怎麼也懂一點飲食文化吧。饞就是他的求知欲。

中國菜是四大發明之外的第五大發明。至今仍遙遙領先於世界。在中國,美食家比科學家更自信,也更自豪。

綠豆

在韓國電視劇《大長今》裏,長今的母親是皇宮裏禦膳廚房的宮女,後來遭受宮廷黑暗勢力迫害,被強行灌進了劇毒的附子湯。幸虧宮裏的好朋友在緊急關頭隨手找到一種放在廚房裏的湯水,給長今的母親喝下一瓶,正是這種湯水解掉了附子湯的毒性,使她起死回生。這種奇妙的湯水其實是用最普通的綠豆煮出來的綠豆湯。

根據中醫藥食觀點,綠色的東西大都性寒,可以其清熱;紅色的東西性熱,用以溫補。綠豆與紅豆雖同屬豆類,屬性上卻有區別。說到紅豆,人們會想起唐朝王維的詩句“此物最相思”,因而又有相思豆之美稱。綠豆也許不如紅豆那麼浪漫,附麗著濃鬱的人文色彩,但它味甘性寒,可以加速有毒物質在體內的代謝轉化向外排泄,具有解除百毒的功效。

中國古代的皇帝夢想長生不老,千方百計尋求靈丹妙藥,因而發展了煉丹術。煉製的所謂仙丹主要是汞、鉛、銅一類的化合物,這些物質元素不僅無法使人延年益壽,一旦通過呼吸進入人體,還很容易發生腹病、嘔吐等中毒現象。

當時的煉丹之士在煙熏火燎中為避免中毒,常將具有清熱解毒功效的綠豆煮水飲用。人造的靈丹不靈,反而是綠豆——這自然界的靈丹,百試不爽。現代社會,置身於化工廠、冶金廠等特殊工作環境的人仍然麵臨吸入重金屬物質的危險,即使普通人,也難以避免吸入汽車排放的尾氣、室內裝修的有毒氣體,為抵禦各種空氣汙染物的侵害,綠豆湯仍然是我們手中古老的法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