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品格、風骨,也最能看出誰是你真正的朋友、戰友。局內的同誌們好像都在為我表示擔心,不過心裏到底怎麼想的就不知道了。但是我知道,周波、丁英漢、燕子他們是真心的,而梁文斌就不一定了。他來到我辦公室,不停地感歎說怎麼會這樣,我當初不該不聽他的勸,現在,把責任都扛到自己肩上了。他的意思我很明白,就直白地告訴他,責任由我一個人負,沒有他一點兒事。他雖然嘴上說哪能呢,但是,表情還是泄露了內心的輕鬆喜悅。

3

省委調查組來了,想不到,居然由兩名常委親自帶隊,一個是屠副書記,一個是關副省長。關副省長兼著公安廳長,又主管政法工作,而且也是省委常委,來了很正常。屠副書記則聲明說他自己是不願意來的,但是,省委主要領導非派他來不可。相信讀者能從中看出貓兒膩:兩個省委常委在為人、立場上是相左的,我想,省委派他們來,肯定是為了保證調查結果的客觀性。

調查組來到華安後,最初並沒有和縣委、縣政府及華安公檢法三機關接觸,而是獨立進行了調查。他們深入到居民區、居委會,跟一些基層群眾進行座談。幾天後,調查組才坐下來,召集縣委、人大、政府、政協四大班子和公檢法司四個部門的有關領導及部分老幹部舉行座談會。我到會後,發現莊為民也來到會場並坐到前排醒目的位置上,感到有點兒不妙。

會上,屠副書記和關副省長分別講了話。他們說,幾天裏,他們接觸了社會各個層麵的人士和群眾,掌握了很多信息,現在想聽聽與會者的意見。莊為民最先打破了沉默,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沒想到啊,真沒想到啊,在華安居然發生了這種事,實在太讓人痛心了,上萬群眾圍攻公安局,公安局武力鎮壓,出了人命,又鬧到了省裏,怎麼能出這種事啊……”

他開口這幾句就把我氣壞了,因為這是公然的顛倒黑白歪曲事實,盡管他沒有明確指責我們錯了,但是,口氣裏的傾向性是非常明顯的。二皮臉的母親明明是回家後心髒病發作死亡的,在他嘴裏出來,就像死在我們公安局一樣,而且是我們警察導致她的死亡。像他這種在官場上曆練了幾十年的老家夥,應該懂得綿裏藏針、韜光養晦才是,想不到他居然表現出這樣一種態度。我想,一定是一種特別的力量促使他赤裸裸站出來吧,而這種力量就是,他意識到了某種危險,因此急於把我或者漢英借機整掉……

莊為民繼續說:“對此,我們不能不問幾個為什麼,人民群眾如果不是有冤無處伸,能做出這種事嗎?我們的黨委、政府和公檢法機關該負什麼責任?警察為什麼用鎮壓的手段對付人民群眾,就沒有別的辦法嗎?我真沒想到,過去那麼穩定的華安,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

莊為民說著,居然哽咽起來。可我心裏卻暗罵:媽的,你說怎麼到這一步的?就是你那時積累下來的矛盾到這時候爆發了,你培植起來的黑惡勢力向黨和政府挑戰了,你裝什麼裝?你才是這起事件的真正責任人。我們公安機關是鎮壓了,但,鎮壓的不是人民群眾,是黑惡勢力的挑戰,對他們,我就是要鎮壓。

莊為民說完,霍世原開了口。他也是一副感慨的語氣,不過說得挺巧妙:“聽了老書記的話,我很受啟發,跟老書記一樣,華安發生這樣的事,我也很痛心,在這件事上雖然是嚴局長全權負責,但是我分管政法工作,所以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起事件,教訓是深刻的、慘痛的,我請求組織上給我處分。如果能挽回損失,就是免我的職,我也心甘情願。”

聽出來沒有?首先,他發表這些想法,是受老書記莊為民的啟發,所以,一旦說錯了不怪他,而是怪莊為民;其次呢,態度好,主動承擔責任。可是,誰都知道,要追究責任,第一個是我,然後是漢英,有我們倆在前麵,他還有什麼責任?對,第三,他提出追究責任了,而且主動請求組織處分,甚至提出了免職的說法,這是不是在提醒,我和漢英更該受處分,不是免職就是撤職了……

這兩個人打了頭炮二炮,等於給事件定了性,接著兩個發言的隨之附和了他們,但是,多數人卻保持了沉默。於是,在簡短的發言之後,會場就靜下來。這時,漢英說,我這個公安局長是處置這起事件的指揮員,能不能讓我說說。關副省長說他覺得可以,但是,因為他兼任公安廳長,不想袒護下屬,所以就征求屠副書記的意見。屠副書記說不出反對理由,於是我開始發言。

我說:“尊敬的屠副書記、關副省長及調查組的各位領導,我相信,通過三天來的調查,你們已經對這起事件和處置過程有了一定的印象。可是,不管你們得出什麼結論,作為這起事件的主要責任人,平息事件的指揮員,我都要明確地表達我的觀點。那就是:這起群體事件的原因很複雜,極可能有人背後操縱,我們公安機關采取這樣的措施,是不得已而為之,而且我個人及所有參與的公安民警都認為,我們的反應是迅速得力的,措施是正確得當的,效果也是好的,如果當時猶豫不決,拖延時機,隻會釀成更大的事端,造成更加不可估量的後果。下麵,我就整個事件的起源、發展和處置過程彙報如下……”

發言時,我看到了與會人員震驚的表情,他們是為我態度的明確、強硬而感到意外和驚訝。因為兩個省領導還沒有表態,調查組的結論也沒拿出來,我這麼說實在太不合適。不過沒什麼,就我個人來說,還有什麼可怕的呢?還有什麼可失去的呢?頂多也就是不當這個公安局長罷了,難道還能把我抓起來,追究我的刑事責任,或者,開除黨籍開除公職?就是真的這樣,該說的話我還是要說,而且更要說……

雖然這麼想,可是,我的心裏還是湧起一股蒼涼,一種悲壯,也就更加豁出去了,我在說話的時候站起來,其間,漢英幾次示意我坐下,我也沒有理。談完後,我又總結說:“或許,我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有偏差,可是,我敢對我說的每句話負責,因為它都是事實,而這些事實充分說明,我們抓安佩廉(二皮臉的名字)是依法履行職責,他在逃跑中發生車禍身亡,是他咎由自取。執行任務的警察不能為此負責,他的家人由於情緒激動,有一些過激的做法情有可原,可是,我敢以個人名義保證,他們是在別人的鼓動下,才來公安機關鬧事的,以達到他們——我說的是背後指使者——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就是我對這起群體事件的看法。如果領導一定要追究責任,由我個人完全負責,但是,我希望能給我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

因為這些話發自內心,所以,我說得慷慨激昂,與會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有的人臉還漲紅了,顯然是被我感染了。我也注意到莊為民鏡片後麵不屑的目光,但是,他的臉也有些漲紅,大概,是我說到背後有人操縱的話觸動他了吧。

我把要說的話說完了,仍然沒有坐下,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是倔強的、不服的,我的目光一定也是挑戰的。還是在關副省長的提醒下,我才坐下來。

我坐下來後,好一會兒沒人說話。關副省長的目光看向屠副書記,屠副書記咳嗽一聲,轉向他人:“好,嚴局長已經說完了,大家都談談,有什麼看法?”

第一個發言的還是莊為民。他說:“嚴局長,聽你這麼說,這起事件背後有人操縱?”

我說:“我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

莊為民問:“我聽清楚了,你是說,當初,這個安佩廉被你們公安局的人打傷,是因為他們尋釁滋事,而這個尋釁滋事又是要逼你們犯錯誤,並以此誣陷你們?”

我說:“對。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話,但是,證人的筆錄是費檢察長親自取的,你可以問他。”

於是,費鬆濤就把三榔頭如何作證的事講了一下。聽完後,莊為民還是一副不相信的口氣問:“這個人的話就那麼可信?他會不會在誰的指使下,被迫向你們提供這個所謂的證據,以洗清他人、陷害別人呢?”

太赤裸裸了,我差點兒拍了桌子,但是,漢英用目光及時製止了我。

費鬆濤替我回答了:“這種可能可以排除,因為,當我們找安佩廉他們核實時,兩個人都逃跑了,這就說明,他們當初是說了假話!”

這話的說服力顯而易見,莊為民不再提問。霍世原咳嗽了一聲,似乎想幫忙,卻不知說什麼,隻好把話咽了回去。

屠副書記開口了,他的話直指要害:“嚴局長,聽你的話,你對幕後操縱的人應該很清楚了。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我說:“知道。”

他又問:“你能說出他們的名字嗎?”

我說:“不能。但是,我相信在場很多人都知道是誰。”

又是滿場震驚的表情。我想,他們一定猜到了我說的是誰。是的,我說出這樣的話,就等於說出了賈氏兄弟的名字。

片刻後,屠副書記又問:“你有證據嗎?”

我說:“暫時還沒有,如果給我時間,我會拿到的!”

又是滿場震驚的眼神。

屠副書記沒有再問,關副省長說的也不多,他隻說這個會議收獲很大,通過大家的發言、討論,有些事情更明了了,他們還要進一步調查,之後就散會了。

盡管在會上慷慨激昂,但是會議一結束我就冷靜下來。因為,從兩位省領導的表情上,我不明白他們到底什麼態度。我對屠副書記沒抱什麼希望,最關心的是關副省長的態度。可是,他在會議中的表現,讓我看不出一點兒端倪。所以散會後我感到鬱悶,感到心虛,還生出一種特別的緊迫感,因為傳言說領導已經決定撤我的職,真的這樣就一切都完了。我的終極使命就要完成了,如果我失去了公安局長的職務,就會功敗垂成。

返回公安局的路上,手機響起來,接起後我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心按捺不住地突突跳起來。

我找個借口,讓司機先把車開回去,說我有別的事,就下了車。

司機開車走了,我等在路旁,不大會兒,一輛普通轎車駛到我身邊停下來,後排的車門打開,我急忙鑽了進去。

施總正在用微笑的目光迎接著我。

開車的是個女性,夏支隊長。

車裏隻有我們三個人。

我有些吃驚,問他們什麼時候來的。施總笑著告訴我,他們是和關副省長前後腳來的,一直沒公開露麵,而是做了些秘密調查。我聽了很高興,問他們調查出什麼了。他們說沒什麼特別的,跟我掌握的差不多。我又問關副省長的態度,施總說,總體上,關副省長是相信我支持我的,但是,因為這起群體事件的社會影響確實很大,甚至牽扯到省內高層的政治鬥爭,所以,最後怎麼處理還不好說。我聽了急忙問我最關心的:會不會免我的職或者停我的職,說我就要突破了,隻要再給我幾天時間就行,求施總替我跟關副省長說說話。施總說如果我真的能在最近取得突破,他一定幫我說話。然後又問我是否需要他們的幫助。我想了想說確實需要,特別是行動技術方麵的。他們聽了我的要求後,一口答應說馬上解決。

4

如今沒有保密的事,座談會一結束,有關消息就傳開了,說什麼的都有,傳得最多的是說我在會上講話如何衝,省領導如何不滿意,我幹不長了等等。愛傳就傳吧,我堵不住他們的嘴。而且,我也希望這麼傳,傳得越大越好,因為,我在會上的那些話聽起來過分,甚至有泄密之嫌,而實際上我是有意那麼說的。我就是要給某些人以刺激,讓他們摸不清底細,不知道我到底掌握了什麼,讓他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坐不住,從而露出馬腳,事實上也達到了這個效果。

會議結束的當天中午,有三個人湊到一起吃了頓午飯,他們是屠龍飛、尉軍和步青。

屠龍飛跟尉軍很鐵,湊在一起沒什麼大不了的,讓人驚異的是步青,一個小小的派出所民警,屠龍飛平時是難得搭理他的,現在,居然跟他坐到了一起,還一起吃了頓飯。

這是迫不得已,現在他們需要他,所以,在研究之後,由尉軍出麵把他找了來。席間,屠龍飛居然親自給步青倒酒,鬧得步青誠恐惶恐的。喝了兩杯之後,屠龍飛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感慨地說:“我出頭的日子終於要到了!”

步青有點兒不解,轉著眼睛說,屠檢,你現在是副檢察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出什麼頭啊?

屠龍飛笑了聲,說步青懂什麼,他說的出頭就是要回公安局了。這話讓步青一愣。他連忙追問說,你回公安局?是管刑偵還是管治安?屠龍飛沒說話,尉軍一旁接了過去說,步青啊,你木啊?要是當副局長,屠檢能回去嗎?

步青一下恍然大悟:“這……屠檢……不,屠局,你是說,你要回公安局當局長了?”

屠龍飛不置可否,無疑等於默認。

步青馬上浮想聯翩起來:“這麼說,嚴局……啊,嚴忠信幹不長了?太好了,這老東西,我恨死他了,要不是他,能把我從治安大隊發配到派出所去嗎……太好了,屠局,你要能殺回去,當上一把手,我出頭的日子也到了!”

屠龍飛看到步青這個樣子,就哼了一聲說恐怕不那麼簡單。因為他對步青不怎麼相信,自從我來了以後,他整天跟在屁股後邊轉,越來越不尿他,特別是他調出公安局之後,步青從來沒去看過他。步青沒聽完就叫起冤來,說他靠近我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公安局我說了算。他本想靠著他父親跟我的關係沾點兒光,可不但好事沒撈著,反而被發配到派出所去了。所以,他心裏一直在懷念屠龍飛。又指天畫地地發誓,說今後一心忠於屠龍飛,有二心天打五雷轟。看他這個樣子,尉軍也在旁幫著說話,說步青說的是真的,他正在按他說的,竭力靠近我,靠近他父親,想調到刑警大隊,要是掌握什麼有用的信息,肯定會告訴他,也就是告訴屠龍飛的。步青連連點頭稱是,今後,屠龍飛要他幹什麼都行。屠龍飛這才笑了說,剛才隻是跟他開玩笑,對他的一份忠心,他還是知道的。然後讓尉軍說話,尉軍就說,嚴忠信最近好像在搞什麼秘密行動,如果搞成了,立了功,恐怕就走不了啦,步青要是能把這事摸準,那可是大功一件,也就是通過了屠龍飛的考驗。屠龍飛說對,如果他真能立功,等他回到公安局,肯定會提拔重用,他想幹什麼,隻要提出來,一定滿足。步青立刻表態,說回去後一定把情況摸到。

可惜,這件事我當時並不知道,步青後來不但差點壞了我的大事,而且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後果。

也是在這同一天裏,在一個秘密的房間裏,也有幾個人在研究我會上透露出的信息,他們是賈氏兄弟和兩個得力手下,一個是黃鴻飛,另一個就是季仁永。原來季仁永並沒有遠走,對賈氏兄弟來說,在華安找個地方把他藏起來是小菜一碟。他們首先商議的是,我到底掌握了他們什麼,為什麼說得那麼有把握,那麼肯定,而且在那種場合說出來,如果沒有相當把握,我是不會這麼做的。因此他們很是憂慮,而這憂慮就使他們心煩意亂,做出的事情也就失去了方寸。

可是,商量來商量去,也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季仁永說:“大哥,二哥,我看,咱們沒什麼可擔心的,他們頂多也就是查到大平、二皮臉和我這兒,大平跑了,二皮臉死了,我是肯定不會說什麼的,他們還能怎麼樣?再說了,就是真的查到你們身上,又能怎麼樣?你們又沒出麵,他們敢認定,這事是你們挑起來的嗎?”

賈老大也這麼說,但是,賈二考慮得更多一些,他說:“別想得這麼簡單,我擔心的不光是這件事,嚴忠信來了以後,一直在盯著我們,像尤子輝的事啊,李強的事啊,還有那個小姑娘的事啊,隻要有一件查到我們身上,就不好辦了。”

聽了賈二的話,幾個人都沉默了。片刻後季仁永才說:“二哥,這些事您一直沒跟我說過,現在看,確實都是您……”

季仁永沒有再問下去,賈二也沒有再出聲,顯然他是默認了。

話題轉了,又轉到了眼前,轉到了三榔頭身上。賈二說,這本是把嚴忠信整掉的最佳機會,想不到三榔頭冒了出來,把事壞了,必須找他算賬。黃鴻飛聽了這話就提出,做了三榔頭,賈老大也這麼說。賈二卻說不行,這時候做了他容易引火燒身。季仁永問那怎麼辦。賈二說,應該找他好好談談,讓他明白華安到底是誰說了算,更要讓他明白當前的形勢,明白嚴忠信就要完了,然後動員他改口,就說那個證言是嚴忠信逼他做的,那就一切都好辦了。

幾個人都說這是個辦法。之後,賈二又部署黃鴻飛,帶幾個可靠手下,跟公安局內部的人密切配合,隨時監視公安局的行動,特別要盯住我的一舉一動。

幾人都同意這個部署。但是,三榔頭這幾天失蹤了,不知去哪兒找他。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晚上行動,先把三榔頭的妹妹控製起來,通過她,逼三榔頭露麵。

商量出了辦法,聚會也就散了。

但是,就在這天下晚班之前,我接到一個短信,有人要跟我見麵,把賈二的犯罪證據交給我。

我的心咚咚跳起來。

我跟施總通了電話,說了這個情況,他聽了很是興奮,同時告訴我,我需要的行動技術已經到了,馬上就可以使用,而這正是我需要的,我秘密地和施總見了麵,拿到一件東西。然後,就準備晚上的見麵。

說實話,我真的想親自前往,親手拿到這個證據。可是,我也知道,這個時候賈二他們一定會盯著我,局裏局外都有他們的眼線,所以我不能輕舉妄動,隻能打電話讓步通俞來我的辦公室,要他替我前往,並叮囑他一定要絕對保密。

步通俞聽了也很興奮,他讓我放心,他肯定圓滿完成任務,一旦他拿到證據,立刻送給我。我們約定好後,他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