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南孫抬起頭,滿眼都是淚水,如泉流滾滾而下,在他布滿風塵的臉頰上衝出兩道明顯的淚痕,如同被刀砍出的傷口,使他的臉變形了。男人無聲的大慟,使天地鬼神都為之傷情。他發懵般地沉默了一會兒,大概是鎮定一下情緒,讓理智從極度的悲苦中清醒過來,讓思維和口舌的功能漸漸恢複。
“謝謝大家來參加追悼會,感激領導為花露嬋同誌召開這樣一個追悼會……”他的聲音低沉嘶啞,還帶著哭腔,他顧不得這些,也不想掩飾自己的感情。
“露嬋,你看到了吧?你聽到了吧?多少人在想你,在哭你,多少人都熬過來了、活下來了,為什麼死神偏偏不放過你?整個民族在發瘋,是曆史在犯罪,為什麼單單挑選你做了犧牲品?你泉下有知,難道看不出有的人表麵悲傷,心裏卻暗自慶幸,慶幸少了一個他的醜惡靈魂的見證人?慶幸在藝術舞台上他們少了一個無與倫比的競爭對手?有人也在難受,他們難受的是少了一個可供他們欺侮和蹂躪的對象。即使是這樣一些人,今天在你麵前也會靈魂打顫!露嬋,你不應該放過他們,無論在人間或在陰世,都不寬恕他們。我也是一樣,你把我的世界、我的全部生活,還有我的靈魂都帶走了。我隻剩下一個軀殼,這個軀殼也不會放過我們的仇人!我沒有一刻忘記過我們的山盟海誓,在我的眼裏你比天仙、聖母更加崇高和聖潔。你愛一個沒有任何權力和名位的劇團雜役,誰能理解我們清白純潔的關係?你為此承受了多少譏諷和辱罵!我自知配不上你,但我會加倍努力,準備當一個問心無愧的丈夫。在那次腥風血雨的批判大會之後,我就失去了這樣的機會。我所以還活著,就是要證明我是人,不是孫子,是一個值得你愛、配做你未婚夫的人。洗刷他們——他們也叫人——加在我們身上的恥辱。我現在打開了一片天地,創建了自己的事業,獲得了做人的尊嚴,甚至是一個成功者的尊嚴。如果想要的話,還會有相當的名位和功利。由於你不在了,這一切都毫無意義,隻會給我增加無窮無盡的煩惱和痛苦的回憶。我沒有獲得成功的歡樂,卻得到了成功的報償——在鐵弓嶺最有風水的地方,為你修了個紀念碑,這次我還要把你的骨灰帶走,在紀念碑後麵蓋一座祠堂,修一座堅固的墳塋,建一個與你的麗質香骨般配的陵園。我日夜陪伴著你,讓幾百條鐵弓嶺最凶惡的毒蛇做我們忠誠的衛士,使那些不懷好意的、讓你討厭的人,休想靠近你一步!露嬋,你同意嗎?我還寫了一個大型話劇,題目叫《大幹世界》,是獻給你的。目前在全國有十七家劇團演出這個戲,包括聲名赫赫的北京人藝。在正式出版的劇本扉頁上和每家劇團的說明書封麵上都印著我的一句話:‘謹獻給我最崇敬的京劇名旦花露嬋同誌。’上個月在全國優秀話劇評選中,《大幹世界》獲得一等獎。這是劇本原稿、獲獎證書、八百元獎金和有關的資料,我把它們都獻給你,請你收下……”邵南孫從供桌上取下臉盆,把《大幹世界》的劇本、報刊上發表的評論文章、說明書、劇照以及獲獎的證書和一疊十元一張的人民幣全投入臉盆,然後劃根火柴點著了。
大廳裏竟沒有一個人去阻攔,隻有極少數的人發出了幾聲驚叫。邵南孫看著勃然升高的火苗,臉部肌肉一陣抽搐,仿佛他的靈魂正在燃燒,胸膛裏悶著一股黑煙……
死者親屬的發言往往是撕心裂肺的,往昔的親情,眼下的傷情,講得越具體,越具有催人淚下的感染力,能把追悼會的氣氛推向悲痛的高潮。邵南孫的講話卻沒有起到這樣的效果,他把大家的情緒引到一個可怕的方向去了,一股寒氣從許多人的脊梁上流過!有人曾做過對不起花露嬋的事:
批判過她、排擠過她、說過她的壞話,甚至打過她、罵過她。借著開追悼會的機會,向花露嬋的亡靈鞠幾個躬,灑一掬愧悔和同情的眼淚,過去的恩怨就算了結啦,活人的心裏也會好過些。邵南孫卻不想了結,重新揭破舊日的傷疤。他的話讓有些人感到不安,另一些人則感到憤怒……
還有一些人把注意力從花露嬋的身上轉到了邵南孫的身上。眼下在福北地區他也算是個知名人物,甚至在全國戲劇界、在世界蛇傷研究領域也小有名氣。他不僅善治毒蛇咬傷,而且養蛇取毒,一克蛇毒的價格比一克黃金還要貴二十倍。世界蛇毒市場十分緊張,供不應求,像意大利、印度、美國等進口蛇毒的大國,你有多少他們就要多少。邵南孫每年的蛇毒產量,占全國蛇毒出口總數的一多半,他賺了不少錢,在鐵弓嶺蓋了兩幢超級小洋樓。蛇傷研究所所長的頭銜兒是他自封的。他沒要國家撥經費,也沒經別人的批準和承認,就幹起來了,在鐵弓嶺建立了一個自己的“王國”。
有不少報紙、電台的記者采訪過他,報道過他的事跡。他自己也寫了不少有關蛇類研究的文章在報刊上發表。去年夏天,日本、瑞士、泰國等十一個國家的蛇類專家來訪問邵南孫,在他的研究所裏舉行學術會議,參觀他的蛇園,討教他醫治蛇傷的秘方。他還有三篇論文在這個會上宣讀……真是牛氣轟轟,誰敢說他不是個人物!但是,他在福北地區卻吃不開。他折騰得越厲害,福北地區對他就越反感。“文化大革命”中,他是從文化局被遣送到最偏僻、最荒涼的鐵弓嶺山區當農民的,至今還沒人想到要為他落實政策。他的話劇在全國得了頭獎,福北地區的各劇團卻像商量好了一樣,都不排演《大幹世界》。不管北京和省裏的報紙、電台把邵南孫吹得多麼玄乎,福北地區的新聞單位始終不吭一聲,有時還含沙射影地嘲笑他一番。在福北輿論的黑市場上就更甭提了,飛短流長,把他糟蹋得不成樣子!難怪邵南孫那麼傲慢,對各級頭頭(尤其是對文化係統的頭頭腦腦)都不理睬,還滿不在乎地發泄對有些人的舊仇新恨。他今天的這番表演,理所當然地激怒了周鳳起、方月萱等文化界的知名人物,卻誰也沒有料到竟引起了地委書記的注意。
邵南孫的舉動引起了佟川的興趣,他愛好結交名流,喜歡有個性、有特長的人,邵南孫的講話也很對佟川的心思,他經常給下級傳達中央文件,也不斷告誡別人要克服派性,不要糾纏曆史舊賬,要向前看等等。實際上他在心裏,在感情上卻不能容忍也不想原諒曾整過他、打倒過他、批鬥過他的人。哪一個人打過他一拳,踢過他一腳,罵過他一句難聽刺耳的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對那些在危難之際保過他、救援過他的人,對受他牽連或跟他一起挨過整的人,他也總是念念不忘,另眼看待。在這一點上,他能不欣賞邵南孫嗎?何況邵南孫還是他所看重的花露嬋的未婚夫。福北地區壓製邵南孫,並不是地委書記在整他,而是由於文藝界內部的派係之爭和妒忌之心。佟川過去從未注意到這個邵南孫,直到他突然在北京得獎,而且在國際上有了名,他才知道。邵南孫不僅使福北地區露了臉,也給全省爭了光。佟川耳朵裏聽到的關於邵南孫的各種傳聞也逐漸多起來。他可不是那種愚蠢的有粉不往臉上擦而專抹屁股的人。他早就對邵南孫這個人發生了興趣,但由於文藝界的矛盾使他無法見到這個昔日的“孫子”。今天,當追悼會結束的時候,他第一個走過去跟邵南孫握手,語調誠懇:
“難得你對小花這樣一往情深。”“謝謝!”邵南孫的目光審視著地委書記,心存戒備。
“你一直沒有結婚?”“是的。”邵南孫感到地委書記軟綿綿的大手突然用力握緊了他的手掌,這是男人之間的理解和敬重,他心裏為之一熱。
“中午到我家來吃飯,我們好好聊聊。”“這……是不是太打擾了?”邵南孫沒有料到地委書記會發出這樣的邀請,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是不信任我,還是跟我端架子?”佟川臉一繃,將了一軍。
“好吧,恭敬不如從命。”“你在哪兒?我派車去接你。”“不用,我有車。”“早點來。”“好的。”佟川果然是個痛快人,他一帶頭,石恒泰也跟過來同邵南孫握手告別,並安慰說:
“南孫同誌,事業為重,要節哀喲!”“謝謝!”“一場運動,當年的小邵變成了老邵!”石恒泰感慨係之地邊說邊去追趕佟川。
兩位地區領導人這樣一帶頭,其他參加追悼會的人也隻好自動排成隊,想一一跟邵南孫握手,說幾句安慰他的話,鄭重其事地進行“安慰死者親屬”這最後一項程序。
邵南孫看出了這個陣勢,他連看也不看排在隊伍最前麵的周鳳起,趕緊離開死者親屬站立的位置,向吳性清走去,主動伸出自己的手。他可不想跟所有的人握手,更不想裝模作樣地扮演那個讓別人可憐的尷尬角色。他隻想跟其中的一部分人握握手、談談話。他受不了一些人言不由衷的親熱話,也不願讓人家活受罪,大家還是兩便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