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故事之二(1)(1 / 3)

現在的故事之二(1)

已經官複原職的地委書記佟川,出人意外地也來參加花露嬋的追悼會,後邊還跟著專員石恒泰和地委組織部、宣傳部的幾個幹部。花露嬋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麵子?她的追悼會為什麼規格這麼高?她生前也未必享受過如此特殊的政治榮譽。佟川在重新成了福北地區的第一號人物後,從不輕易在公開場合露麵,與那些東山再起後迫不及待地登台亮相,不放過任何一個出頭露臉的機會,惟恐別人不知道自己已官複原職的人正好相反。就連一九七七年省裏來人特為他召開的平反昭雪、恢複職務的群眾大會,他也拒絕參加。他肚子裏還有火氣,“文化大革命”把所有的人都徹底搞臭了。

靈魂大展覽,政治上和生活上的隱私大暴露,各式各樣的傳聞在人們的心裏還記憶猶新,有假的也有真的,無從分辨,誰也不能鑽到群眾的心裏把它挖掉。不管你召開多大規模的會議,能把這樣的“反”平掉嗎?誰也沒有辦法給每個人調換一個新的腦袋,也不能讓群眾一下子都失去記憶力,忘掉那不光彩的十年!佟川有自己的打算,自己的辦法,想請他參加的活動他不一定來,不準備驚動他的事情他說不定倒來了。

他老了,身子胖得像一尊彌勒佛,“文化大革命”把他整胖了。這個結果不要說那些整他的人始料不及,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身上的鬆肉增多了,並不標誌他因禍得福,反而告訴人們他已經明顯地進入了人生的秋天。隻有那雙眼睛還透著冷峻和傲慢,頭高高昂起,望著花露嬋的照片,神色莊重而威嚴,充滿著一種連他自己也未必理解的崇高而又嚴肅的感情。嘴裏似乎念叨了一句什麼話,但誰也沒聽清他究竟說的是什麼。周鳳起趕緊迎上去,讓他們這群地委的領導人站在花露嬋遺像左側最突出的地方。佟川摘掉帽子,滿頭蓬鬆的白發,仿佛豎起一麵讓人敬畏的旗幟。許多人湊過去跟他握手,向他致意,恭恭敬敬地說幾句不鹹不淡的客氣話。他的胖臉突然變得嚴厲而冷峻,不願應酬那些特意來親近自己的人,也許是不願在這樣的場合喧賓奪主,衝淡追悼會的氣氛。他問周鳳起:“通知她的親屬了嗎?”周鳳起說:“通知了,但沒有人來。”“為什麼?”“花露嬋沒有兄弟姐妹,生前沒有結婚,因此沒有一個同輩或晚輩的親屬……”“她的父親呢?花嘯天花老先生呢?”“他在農村,我們寫信去了,沒有回音。”“你應該親自坐車去接,去請!”佟川勃然變色,他官複原職以後脾氣大變,像霹靂一樣暴躁易怒,“你們為什麼還不把花嘯天接回來?給他恢複名譽,落實政策?”周鳳起不敢爭辯,臉色灰暗,好像在給自己開追悼會。站在佟川旁邊的石恒泰,則像戲台上的小生一樣優雅,趕忙打圓場:“老周,沒有請來花露嬋的親屬是重大疏忽。這麼隆重的追悼會除去祭奠亡靈.寄托活人的哀思,還對死者親屬是個很好的慰藉,何況花嘯天原來就是你們文化係統的人。好了,時間到了,先開會,以後再想辦法補救。”周鳳起站到擴音器前,用過分緩慢和凝重的聲調宣布追悼會開始:“同誌們,我們懷著沉痛的心情,在這裏悼念花露嬋同誌——”異常安靜的大廳裏忽然出現一陣騷動,凝神肅立的人們都扭頭向後看,並自動在中間讓開一條路。從大門外來了一個男子,全身披重孝,白布勒頭,肥大的孝袍,長長的白腰帶,飄飄甩甩,褲腳和蒙著白布的鞋上濺滿泥點。左肩扛著一個特大的花圈,右手托著個臉盆,盆裏放著個花籃。他的花圈和花籃跟大廳裏擺著的那些用紙花紮成的花圈不一樣,全部用真正的鮮花做成。支架是兩根正直挺硬的小杉木,圓型骨架則是用堅貞不屈的梅花枝和肅穆的鬆柏枝紮成,配以悲傷的白楊葉、莊嚴的鐵樹葉和象征愛情的梧桐枝葉,中間是四朵潔白無瑕的荷花,四朵高潔清幽的蘭花,四朵姹紫嫣紅的牡丹花,四朵綽約如處女的閨秀海棠。四周點綴著純潔的百合,生死與共的黑桑,天生麗質的紅茶花,象征初戀的紫丁香,以及杜鵑、萱草、並蒂蓮、茉莉、芍藥等各種各樣的名花異草和奇葉。花籃是用象征依戀和懷念的柳枝編成,籃中花色的搭配和花圈又不一樣,全是叫不出名字的奇奇怪怪的野花野草。這樣一個花圈、一個花籃,再配上來者那一身雪白的孝衣,極大地刺激了整個死氣沉沉、顏色單調的大廳。葉蕭蕭,花依依,幽香飄飄,花朵上甚至還帶著露水,真像含著淚珠。

他是誰?哪來這樣一個為花露嬋披麻戴孝的人?猛一下大家都認不出他來,卻被他的,裝束和臉上的神色鎮住了——那神色絕望而殘酷!他在門口怔了一下,眼睛直瞪瞪地望著花露嬋的照片,然後急步穿過大廳,走到前麵。他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好像大廳裏沒有一個活人。毫不客氣地把別的花圈移開,讓自己的花圈擺在正中間,將花籃也安放在供桌上。隨後退三步,衝著花露嬋的照片跪下去,磕了三個頭。站起身走到死者親屬應該站的位置上,麵對大家,目光掃視著眾人,那眼神冷得讓人發抖,就像醫生走進了停屍房,望著一堆屍體,整個大廳裏的氣溫立刻下降了十度。他身材威武有力,臉色黧黑,好像長年累月被強陽光把皮膚燒焦了。頭上未留長發,那一圈白布並不能遮掩他腦袋上那幾塊明顯的大傷疤,七楞八角,更顯威嚴。

“他?!”人們差一點沒有叫出聲,“邵南孫!”他怎麼老成了這個樣子?好像有五十歲了。十年前被“遣送”鐵弓嶺的時候,不還是個小夥子嗎?咳,他算是花露嬋的什麼親屬?

多少知道一點內情的人,都為他感到尷尬。以前曾有過一種謠傳,說他和花露嬋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不管真也好,假也好,一頭熱也好,兩廂情願也好,事情已過去了,苦頭也吃夠了,對方又不在人世了。那個年代的許多事情現在沒人當真了,真的也假,假的也真,他何苦在這種場合還要露麵呢?豈不是不打自招,給死者抹黑,給自己找病嗎!人間的事真是不可思議,他是傻子還是瘋子?

邵南孫的突然出現,使在場的一些文藝界的頭麵人物和知名人士,感到惱怒與不安。邵南孫使這樣一個隆重的追悼大會變得不倫不類了。他如果悄悄地站在人群裏,本沒有什麼。可他偏偏這樣打扮,這樣大膽,還大模大樣地站到親屬的位置上,怎麼辦?周鳳起本來就因追悼會的儀式被打斷而悶著一肚子火氣,現在更火了,他瞪起眼珠子問副局長吳性清:“是誰叫他來的?”吳性清搖搖頭,他怎麼會知道呢?訃告又不是他散發的。但他小聲提醒周鳳起,趕快進行下麵的程度,早完早散,越是這樣發愣,大家就越會感到別扭。

周鳳起為遮掩自己的窘態,宣布奏哀樂,向花露嬋默哀三分鍾。他則低著頭打主意,後麵還會出什麼事?該親屬講話的時候要不要邵南孫發言?他要強行講話怎麼辦?邵南孫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花露嬋呀,你要是在天有靈,就保佑自己的追悼會圓滿結束!“……十載血火,人而鬼也,途窮天地窄,世亂死生微。然而曆史終有公論,沉冤得雪!你死而不亡,‘生則天下歌,死則四海哭’……”吳性清寫悼詞的時候下了功夫,他不是用空洞無物的頌詞、千篇一律的套話為死者唱讚歌,而是針對花露嬋的命運,又加進了他自己對國難民艱的感慨,悼詞哀婉深沉、真摯感人。他自己讀著讀著也聲淚俱下……

周鳳起則趁大家都沉浸在悲傷之中,悄悄地轉過身子,看清了邵南孫送的花圈上的白色緞帶——露嬋未婚妻,千古!在失去您之前我不知道什麼叫不幸。願您靈魂不要安息,伴著我,看著世間,直到把我招回您的身邊。

未婚夫孫子哀挽難怪他敢披麻戴孝地站到前邊來,原來是以死者的未婚夫自居!周鳳起又驚又氣,險些罵出了聲。未婚夫算不算親屬呢?花籃上同樣也有兩條又寬又長的白色緞帶,上寫——露嬋:

您永遠活在熱愛您的和妒忌、仇恨您的人的心中,您將同京劇藝術一樣不朽!您的崇拜者、鐵弓嶺蛇傷研究所所長邵南孫敬獻周鳳起感到不好辦,眼前這個邵南孫顯然已不是十幾年前的那個蔫孫子了,如果用句老話來形容,就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處理不好,這個追悼會就收不了場,自己也下不了台。他從十八歲就進機關當幹部,組織觀念最強。他輕輕地走到佟川跟前,小聲地請示領導給拿主意。

佟川看他一眼,顯得很不耐煩。他正專心地聽著吳性清念悼詞,陷入對花露嬋的懷念之中,甚至對自己非常喜愛的這個女演員也產生了一種隱隱的嫉妒之心。對她的悼詞不一般化,吳性清果然有學問,才氣縱橫,而且動了真情。人死之後能有這樣一篇準確而又精彩的悼詞也可以閉眼了。輪到自己歸天的時候一定要留下遺囑,不能讓地委宣傳部或組織部的人寫悼詞,要讓吳性清或別的有名氣的文人來寫。

佟川對周鳳起這種嘀嘀咕咕、破壞追悼會氣氛的樣子十分生氣,不願意理睬他。可周鳳起得不到地委書記的指令是不敢擅自作主的。他十分精明,何嚐沒有看到佟川那十分難看的臉色。但他理解錯了,以為佟川是對邵南孫硬闖追悼會生氣。於是,他又湊到佟川耳朵邊,把原話又嘟囔了一遍,這個難題是必須推給上司的。

佟川壓住火氣,也盡力壓低聲音說:“他不請自到,身穿重孝,有這份膽量和氣概就是花露嬋最好的親屬!為什麼不讓他講話?你不是正愁沒有死者的親屬發言嗎?”周鳳起知道了佟川的態度,心裏就有底了。按理說應該再走到邵南孫身邊,征求一下他的意見,問他想不想講話?如果不想講話,他就不必再當眾宣布請死者的未婚夫講話,那隻會出邵南孫的洋相。若是邵南孫想講話,也好讓他早作準備。但是,那樣做太抬舉邵南孫了。周鳳起甚至沒有看他,也沒有任何暗示,當吳性清致完悼詞之後,就突然把臉轉向邵南孫:“邵南孫同誌,你是不是想說點什麼?”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邵南孫的身上。周鳳起暗自得意,邵南孫願講就講,講好講壞、出了什麼洋相都由他自己負責。周鳳起並沒有通報邵南孫的身份——同花露嬋的關係。他不嫌寒磣,周鳳起還不想讓他玷汙花露嬋的清名呢!如果他不講就進行下一項議程。周鳳起作為追悼會的主持人已經禮讓周到了,誰也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