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故事之七
占地近五千平方米的擬態蛇園是邵南孫的驕傲,也是他的蛇傷研究所的財庫。每周取兩次蛇毒,凡取毒的日子邵南孫都親自披掛上陣。
所謂擬態蛇園,是完全仿照毒蛇的野外生活環境建造的,大園中還有許多小園,能夠適應幾十種毒蛇的生態習性和活動規律。幾萬條蛇自由自在地在擬態環境中生活、繁衍後代,再加以人工投放大量多樣化的食物,這裏真是一個毒霧迷漫的蛇的樂園。從外表看,竹木蘢翠,奇石怪洞,曲徑通幽,還伴有淙淙流水。當你真正地靠近了它,在和煦的陽光下都覺得陰氣森森。至於那些陽光照射不到的樹陰裏、山背後以及洞穴中,就更顯得陰森恐怖。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毒蛇舉目皆是,一個樹枝上盤臥著十幾條青竹蛇,與樹枝的顏色一模一樣,會出其不意地飛到人的脖子裏來。一個石洞裏就可以蜷伏著一百多條蛇,成群結夥,令人膽寒。有的在蛇居門口昂首吐芯,不可一世;有的在園裏爬來爬去,會悄無聲息地纏住人的腳;有的在溪水裏遊弋,一副飛揚跋扈的樣子,一有響動便扇起浪花咻咻追人;有些更凶猛的大蛇被關在籠子裏,一有人從籠前經過,便搖頭吐芯,向外衝擊,發出披披的怪叫,十分恐怖。令人不解的是,每當邵南孫一踏進蛇園,眾蛇立刻安靜下來,氣勢矮了半截。有的靜臥不動,有的搖尾乞憐,有的溜之乎也。其實一個也跑不掉,邵南孫和他的徒弟們一個小園一個小園地取毒,不同的蛇毒放在不同的茶杯裏。毒蛇認得他們,他們也幾乎認得清每一條毒蛇,抓起毒蛇趁其張嘴的時候把特製的小碟送到它的毒牙下,白色的毒液便流到碟子裏。一分鍾取一條,麻利得很。蛇的感覺是很敏銳的,美國人造的“響尾蛇”導彈,不就是受蛇的啟發、依據蛇的原理嗎?它們也許知道“蛇神”和他的弟子不會加害於它們,所以表現得比較聽話,很少出什麼事故。
劉二根則留在前麵守電話、看大門、負責接待,捎帶著清洗和檢修他的汽車。現在的蛇傷研究所變成了一個對各色人等都很有吸引力的地方,當權者、好奇者、作家、記者、名人學者、觀光旅遊者、貪吃者、貪玩者……都想到這兒一飽眼福,有的則想得到點刺激。經常是上午十點鍾一過,各種各樣的客人便蜂擁而至。每個客人都有“來頭兒”,不是經邵南孫朋友的介紹,便是由上級機關的人陪同。邵南孫雖是“蛇神”,在人間也要接受領導者的管理,如公社、縣委、地委、省委等等。沒有“來頭兒”根本就不敢到流香坪來,來了也會給碰回去。北峰公社當初對邵南孫不錯,沒有怎麼監督他、管製他。他知恩必報,現在對公社、大隊的頭頭們相當客氣,有求必應,流香坪周圍的村莊都沾了蛇傷研究所不少光。他跟縣委無冤無仇,也算客氣。跟地委有冤有仇,決不客氣。
一般地說,有文人學者來訪,邵南孫總是遠接高迎,山珍野味,讓其大吃大喝一頓,然後再海闊天空地神聊一通。這種川流不息的客人給這個不足二十人的蛇傷研究所造成很大的壓力,賠錢、賠東西、賠工夫。所長幾乎天天在招待所大宴賓客。凡是到這兒來的人,都想見見他這個蛇神,他一高興就一分錢不收。在喝得眼餳耳熱之後,人家一捧他,一抬他,他很少有不高興的時候。這樣一來,單吃蛇肉、喝蛇酒,就賠了不老少。所有參觀者都是奔毒蛇來的,看毒蛇、吃毒蛇、捎走毒蛇酒。這裏毒蛇雖多,每一條都是冒生命危險捕捉來的,常年跟毒蛇打交道畢竟是一件玩命的工作。蛇越毒肉越香,客人們越愛吃,邵南孫的徒弟們看著挺心疼。蛇越值錢,捕捉的時候危險性也就越大。他們心裏有意見,但不願說出來,徒弟們對邵南孫又感激,又怕。
今天劉二根有權,把客人都堵在接待室裏,聲稱取蛇毒的日子工作緊張又危險,謝絕參觀。他在邵南孫的徒弟中是最老實的,從不多說多道,也不多管別人的閑事,隻說一句“不能進”,再也沒有話了。任客人磨破嘴皮子,他也不做解釋,隻顧擦汽車。今天來的客人看樣子就都有點來頭,頭一撥是一輛小轎車和一輛中級轎車,下了車連男帶女一大幫,真嚇了劉二根一跳:“老天哪,這麼多人!得多少蛇給他們吃?”陪同來的是個什麼武裝部長,一身軍裝,態度挺橫。在接待室等了一會兒,他就不耐煩了,對劉二根說:“快去把你們的所長找來!”劉二根不吭聲。
“你怎麼不說話?你不去找所長我們就自己進去了。”武裝部長果然有軍人的勇武。劉二根還是不著急,不緊不慢地甩出幾句話又讓武裝部長停住了腳步:
“取毒的日子蛇都紅了眼,到處亂竄、亂飛,見什麼咬什麼,一咬上還就不鬆口。你知道所長在哪個園裏取毒?恐怕找不到所長先找到閻王爺了!”武裝部長見動硬的不行,隻好來軟的,把劉二根拉到一邊兒小聲說:“你知道那個老頭兒是誰嗎?”“誰?”“是咱們警備區的副司令員!”劉二根一驚,“哎呀,這麼大首長為什麼非趕這個日子來?太危險了!”“我三天前就向你們縣委打了招呼。”“等一會兒,人齊了我帶你們從外邊看看。”說著話第二撥客人又到了,鐵弓嶺縣委的宣傳部長陪著一個什麼雜誌的女記者來采訪邵南孫。
其餘的人大概是宣傳部長的小姨子、小舅子、兄弟媳婦和鄰居之類的角色,總之是來幫吃幫喝的。
劉二根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得,今天至少又是三桌。”宣傳部長是蛇園的常客,每次都帶著不同的客人或隨從。他大概在汽車裏還向漂亮的女記者猛吹了一通,自己如何支持邵南孫,跟邵南孫關係如何好呀等等。他帶著自己的隊伍沒進接待室,隨隨便便地跟劉二根打著招呼:“小劉,南孫在嗎?”“正在取蛇毒。”“是嗎?太好了!”他轉身向女記者討好,“您真有眼福,趕上取蛇毒最好看,最精彩!”宣傳部長熟門熟路,徑直往裏走。劉二根可抓了瞎,管也管不了,攔又攔不住。剛才嚇唬武裝部長的那一套,他不敢對宣傳部長使,不怕生臉的大官,就怕熟臉的朋友。武裝部長一見這個陣勢,狠狠地瞪了幾眼劉二根,還說了幾句不三不四的閑話,也招呼自己的人跟在宣傳部長的後麵向園裏走去。
劉二根到底還是老實,又氣又惱又沒有辦法,隻好跟在後麵。宣傳部長在前麵誇誇其談,炫耀自己的知識,充當了導遊:
“……這就是我在車上給你介紹的擬態蛇園。世界上人工飼養五步蛇的最高記錄是活一百八十天,他們這兒的五步蛇已經活了好幾年啦,越活越壯,越繁殖越多。”女記者說:“蛇園的圍牆也不算很高,毒蛇就爬不出來嗎?”宣傳部長得意地笑了,蛇園就好像是他的一樣,“日本研究蛇的專家,來看過之後也提出了你說的這個問題。你仔細看那圍牆,跟普通圍牆不一樣。呈凹形,任何蛇也爬不上來。”“有意思。外國人來的多嗎?”“經常來,去年還在這兒開了個國際蛇研究年會,規定每人宣讀自己論文的時間不得超過二十分鍾,南孫宣讀了三篇,每篇都隻用八九分鍾。他是作家,用詞準確,沒有一個廢字。反應還挺好,都在國際性的學術刊物上發表了。”“真是多才多藝!”女記者端著小本子不停地記錄,還不時地用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拍照。她記得認真,講的人興致就更高了。
“南孫絕對是個怪才,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征服他,而他想征服的東西就一定能夠辦得到。”“這位‘蛇神’頗有點傳奇色彩。”“這一帶的農民傳說著不少關於他的故事。”“是嗎?你快講一個。”“捉蛇、養蛇、取毒、製蛇藥、治蛇傷這些事就不值一提了,他這個‘蛇神’神在什麼地方呢?假如有哪一條毒蛇昏頭昏腦地咬了他一口,他一點事沒有,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而那條毒蛇立刻就會死去。晚上,他坐在山坡上吹一聲口哨,鐵弓嶺所有的蛇,無論大小,無論有毒的還是沒毒的,全得從四麵八方趕來,趴在他的腳下聽候訓示。那些咬了人的毒蛇就會受到處罰,甭想逃得過他的眼睛。他如果用草棍在地上畫個圈兒,就是把犯錯誤的毒蛇關了禁閉;沒有他的恩準,那蛇到死也不敢出圈兒!”“太妙了!”女記者天真地拍起手來,劉二根看著很不得勁。“他的脾氣一定很怪吧?”“脾氣倒不怪,幹他們這一行的身上都有點江湖義氣,南孫公開就敢說,醫院是為老爺辦的,他的蛇傷研究所是為農民辦的。治蛇傷要看人收費,對幹部和享有公費醫療的人收得多,甚至敲點竹杠;農民來了不收費,賠藥、賠吃喝、賠房錢。”武裝部長的隊伍裏有人插了一句:“這有點占山為王的味道!”宣傳部長沒有答理那個狂妄的年輕人,看樣子他是那個老頭兒的少爺或女婿之類的人物。部長仍然隻向女記者獻殷勤,好像吹捧邵南孫也可以抬高他自己的身價:“他這個山大王還不容易被‘招安’。去年我們縣醫院想請他去當副院長,他不幹!”“要是我,也不幹!”女記者的鼻子哼了一聲。
這時,邵南孫領著幾個徒弟從擬態蛇園裏最大的一座魔窟——五步蛇專園裏走了出來。女記者急問:“哪個是邵南孫?”宣傳部長高興地大叫一嗓子:“南孫!”邵南孫沒有聽見,或許是有意不答腔,很快又消失在另一座蛇居的後麵。女記者急不可待地說:“我們進去看看可以吧?”“不行!”宣傳部長麵有難色,他深知毒蛇的厲害,不願冒生命危險來討好眼前這個漂亮女人,“沒有南孫保駕,外人私闖蛇園將冒九死一生的危險!”女記者甩開宣傳部長,自己走到劉二根的麵前磨嘰。她身上那股好聞的香味使這個山裏小夥子感到很不好意思,不覺後退了兩步。她說:“小劉同誌,你能不能帶我進去見見你們所長?”劉二根不知說什麼好,隻能用手指指擬態蛇園大門口上的牌子——“謝絕參觀”。
感到有點沒味兒的宣傳部長,趕緊過來幫腔:“你把南孫叫出來,就說我領來一位《當代生活雜誌》的記者,要寫他的專訪。”劉二根說:“今天實在不行,你們就在外邊看看吧。那邊還有個大陳列室,各種蛇的標本全有,我可以帶你們去看。”“我要看活蛇,看邵南孫怎樣取蛇毒,還要拍照片。我是記者,記者哪裏都可以采訪,上至中外的國家領導人,下至國家最機密的導彈發射基地,還有比你們蛇園更危險的中越邊境上的戰場。
我叫華梅,你無論如何要幫我個忙。”女記者從小皮包裏拿出一張名片送給劉二根。真是要命,她那一雙熠熠閃光的眼睛裏流露出親昵的乞求和命令的意味,心腸再硬的男人對這樣一個女人的請求也難以拒絕。她打扮奇特,卻並不妖氣;她談吐隨隨便便,卻叫人感到她意誌堅強,似乎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身上有一種優越的女皇風度,卻又平易近人的討人喜歡和誘惑人。她站得離劉二根很近,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外國香水的味道老也飄不散。劉二根窘得臉紅脖子粗,隻得說:“您在這兒等著,我去問問老師。”劉二根一推開蛇園的門,華梅就搶上一步,雙手死死地抓住他的左胳膊,衝他狡黠地一笑,“我跟你一塊去問。”劉二根的身體像通了一股電流,緊張而又有一種奇異的快感。但願華梅身上的那股香味,不要把大大小小的毒蛇都吸引過來!快見到邵南孫的時候,劉二根才把華梅的手推開,緊走幾步拉開距離。有一隻逃命的老鼠正巧撞在華梅的腳上,她驚叫一聲往前就跑,立刻有幾條大蛇向她追來。“救命呀!”她的高跟鞋踩上一條滑鼠蛇,身子一歪,摔在邵南孫的腳底下。
邵南孫手裏正抓著一條蝮蛇,沒有回頭先罵了句:“你找死呀!”“有蛇神在此,我還會死嗎?”出語俏皮,聲音清脆悅耳。邵南孫奇怪地回過頭來,看見了華梅那富有魅力的笑容和見麵熟的神情,他的火氣不知不覺地被一股嵐霧般的女性的快樂氣息給融化了……
所長也算夠意思了,親自下廚,為客人們端上了最後一道菜——雞蛋蝦米蘑菇湯。飯菜的規格往下壓,接待的規格往上提,人家翻山越嶺,從大老遠的地方跑來,還不是對你蛇傷研究所感興趣,何苦要得罪他們?不給實的也得給點虛的,盡量讓參觀者回去說蛇研所的好話。
他笑容可掬地表達著自己的歉意:“菜和湯都齊了。我們這兒是窮鄉僻壤,人手又少,從科研、治傷、養蛇、種藥到做飯、招待、保管等後勤雜務,全是這幾個人幹。飯菜簡單,招待不周,請大家諒解。”客人們全都泄了氣,想吃的那些好東西一樣也沒吃上:流香溪裏沒有受過任何汙染的娃娃魚,營養價值勝過燕窩、魚翅的鐵弓嶺石蹦,五步蛇和童子雞合燉的龍鳳湯,這些味道醇厚鮮美,飽餐一頓可以對身體進行全麵滋補的東西桌上都沒有,甚至連大名鼎鼎的鐵弓嶺蛇酒也沒有見到。據說喝一口蛇研所自己泡製的五步蛇酒,全身筋脈暢通、舒服,可以聽到自己關節的響動聲。
到這個地方來參觀,就是為了吃點新鮮,看點新鮮。該吃的都吃不上,誰能諒解?客人們積了一肚子怨氣,感到麵子上最下不來台的是兩位陪同。宣傳部長是吃過龍鳳湯的,繪聲繪色地向女記者華梅和自己的親眷吹了一路。而且一口一個南孫,在路上說了大話,憑他的麵子保證能吃上龍鳳湯。
誰知連龍鳳湯的味兒都沒有聞上,太難堪了!用他的話說,邵南孫隻差沒長毛,若長了毛比猴還靈,自然會注意到宣傳部長那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邵南孫可知道這位宣傳部長有一張破嘴,最好能利用它,不能用也要把它堵上。如果惹翻了他到處瞎巴巴,又有什麼好處呢!他走過去替宣傳部長打圓場:“老何,今天真是對不起你。我昨天剛從福北回來,事情太多,來的客人又多,來不及準備什麼東西招待你,算是叫你趕巧了。”有邵南孫這幾句痛快話,宣傳部長立刻眉開眼笑了,“沒關係,我們又不是外人。”“你今天別走了,晚上我們好好聊聊,明天上午我用車把你送回去。”邵南孫這兩句夠朋友的話使宣傳部長的臉色完全正過來了。他笑著說:“咱們倆見麵還不容易,我今天必須趕回去,明天上午還有常委會。”他忽然一拍腦門,“差點忘了正事,書記讓我告訴你,縣委想支持你們蛇研所一筆錢。”“噢……縣委想要我點什麼?”“對你來說是小事一段,一百斤蛇酒。”邵南孫剛才表現出來的那股講友情的隨和勁兒馬上消失了,目光盯著宣傳部長的眼睛,臉變得生動起來,一股盛氣淩人的情緒從他身上擴散出來,“一百斤蛇酒也可以賣一千元,我還落個被支持。支持我的人多,指揮我的人就多了。指揮我的人太多,我就什麼也幹不成了!”華梅放下筷子,掏出小本子記下他這一段話,邵南孫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