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故事之七(2 / 3)

宣傳部長又有點尷尬,“書記也是好意。”“請你轉達我對他的謝意。他什麼時候想喝蛇酒就打個電話來,我會派人送去,別再提錢。過去誰給我五十元錢,我終生感激,現在你給我五萬元,我連眉毛也不會動。你們慢慢吃,我還有點事就不陪了。”邵南孫的禮貌周全,卻讓人感到冷冰冰的,是一種機智的敷衍。而生活中敷衍是少不了的,特別是他和他的蛇傷研究所已經出了名,他每天為名而忙的事情太多了。

他一離開餐廳,客人們紛紛咒罵他,甚至有人摔筷子推碗,發泄心裏的怨恨和喪氣。邵南孫耳根子發熱,他知道人家在罵他,甚至猜得出會罵些什麼話。如果他給每張桌上端去一盆龍鳳湯、一瓶蛇酒,他們吃得心滿意足之後,就會當麵奉承他,把他捧上了天。回去以後還會把他說得神乎其神,把鐵弓嶺說得玄而又玄……

武裝部長在餐廳門口追上了他,嚴肅而直率地質問他:“你今天是不是故意的?”“您指的是什麼?”“為什麼讓首長吃這樣的飯菜?”“對不起,我這兒沒有小灶。”“你是不是國家幹部?”“曾經是過,‘文化大革命’中被趕下來了。”“不奇怪,要不你這麼沒有組織觀念!你是黨員嗎?”“不是。”“噢,難怪呢!”武裝部長用鄙視的眼光對邵南孫上下打量了一番,一甩手掉頭而去。他已經弄清楚今天沒有吃上龍鳳湯的原因,可以向首長有個交待啦。

“吃,吃,吃,這群蝗蟲!”邵南孫真想罵出聲,也放一放自己心裏的火氣。以前他倒黴的時候在人前裝孫子,現在打下了一塊自己的天下,為什麼還要向各種各樣的蠢貨賠笑臉兒?為他們端湯端飯,有一處伺候不好,是人不是人的都可以給他臉色看,他圖個什麼?

送走客人,蛇研所吃午飯的哨音也響了,邵南孫喊住了手拿飯盒正想躲開他的劉二根,“下午不論誰來或誰走,都不要打攪我,我一個也不見!”他對接待這種客人越來越膩煩了。

他說完徑直回到自己的宿舍。劉二根在後麵小心地提醒:“邵老師,該吃飯啦!”“我不吃了!”邵南孫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鎖碰上,伸手要往酒櫃裏拿酒,眼睛正好碰到牆上的五個大字:

生氣不喝酒。這是他父親的遺墨。當他被關在牛棚裏受罪的時候,老人家在弓腳縣也受盡汙辱,得了一種中醫叫做“氣臌”的病,就是因生氣後常喝悶酒所致。後來得到邵南孫被遣送鐵弓嶺的消息,如同雪上加霜,給不爭氣的小兒子寫了這條遺囑就謝世了。

邵南孫的手又從酒櫃裏抽回來,值得為這些事動肝火嗎?他冷靜下來,肚子裏的火氣似乎也消了許多。近來他的肝火很旺,動不動就發脾氣,他事後總是對自己很不滿意。他從喧鬧的福北城來到人煙稀少的鐵弓嶺之後,曾經度過了一段與世無爭的生活,充滿了閑雲野鶴般的情致。從什麼時候開始又攪進了這個嘈雜的社會搏鬥場?隨著他的名氣越來越大,錢越來越多,來參觀訪問的人也就川流不息,鐵弓嶺開始熱鬧起來。捫心自問,他不是很喜歡這種熱鬧嗎?他就是要出名,要成功,要洗刷生活加到他身上的全部恥辱,由三孫子變成爺爺!他十年臥薪嚐膽不就是要等待這一天嗎?他為什麼還不滿意呢?生活又出了什麼毛病?他如果為每一個來訪者都宰殺一條五步蛇,不要說徒弟們不高興,會消極反抗,連他自己也心疼。可他要這麼多毒蛇幹什麼用?賺那麼多錢有什麼用?毒蛇不過是他通向成功的階梯,難道能蹲在這個荒山溝裏守著這些毒蛇過一輩子嗎?他以前是打算這麼做的,可現在,他的主要興趣和精力都放在了寫作上……

他打開帶電腦的索尼牌雙卡立體聲收錄機,花露嬋輕柔的聲音,如雲似霧地彌漫了整個房間。

他需要聽到她的聲音,需要跟她交談,隻有她的聲音才能柔撫他的大腦,使他忘記一切煩惱和疲倦。表麵上看他很紅,取得的成就令人眼饞,實際上卻很懦弱和孤獨,也隻有孤獨才是他惟一最牢靠的朋友。他躺到床上,閉著眼睛,花露嬋的聲音把他托了起來,飄飄欲仙。

“老師,開門。”柳眉敲門,邵南孫不能不開。

柳眉手裏提著一個長方形的平底竹籃兒,撩開上麵雪白的蓋布,一團熱氣夾帶著噴鼻的香味散發開來。一碗鮮美的蛇羹,一碟香菇燒石蹦,還有一碟清蒸流香鯽魚,一盆米飯。她把飯菜擺在邵南孫的寫字台上,把筷子遞到他手裏,回手關掉了錄音機,她害怕聽到花露嬋的聲音。她在邵南孫這裏看到過花露嬋的照片。在那長長的黑夜裏,邵南孫像父親一樣把她摟在懷裏,流著淚給她講花露嬋的事情,她也陪著掉眼淚,深深地可憐和崇拜那位天仙一樣的女演員。現在她從心裏對花露嬋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妒忌甚至是憎恨,花露嬋早就死了,可她的鬼魂還纏著邵南孫!“你怎麼不吃啊?”“您先吃吧,我等一會兒再吃。”柳眉的眼睛裏閃爍著無比的溫柔和關心,多少還帶有一種淡淡的淒苦。她願意默默地看著他吃飯,他吃一碗,她為他盛一碗。

她性情溫順和藹,但在溫厚中又藏著剛強勁。邵南孫一看到她這副天真善良、一往情深的樣子,就替她難受,也感到自己對不住她,把她給耽誤了。他眼看她由小姑娘變成大姑娘,現在成了老姑娘,芳菲的歲月已經過去了,有兩條含怨帶愁的細紋爬上了她的前額,再加上她不想也不會化妝打扮,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而鐵弓嶺的山風隻會把她打扮得臉色發紅,皮膚粗糙,從外表看怎麼叫人相信她是個還沒有結婚的姑娘呢!邵南孫把筷子又遞還給柳眉,“我還有勺兒,有好長時間咱倆沒有單獨在一起吃過飯了。”“這是您一個人的飯,我再去拿。”邵南孫攔住了她,“我一點不餓,吃不了這麼多,咱倆湊合一下就行了。”柳眉的臉上立刻泛出一層幸福的光亮,這時候的她顯得聰明、善良,心底的善意泛到臉上,增加了她的嫵媚。她幾乎不怎麼吃菜,不斷把蛇羹、石蹦舀到邵南孫的碗裏,用筷子把鯽魚的刺兒剔淨以後,光把魚肉夾給邵南孫。邵南孫一看她,她就含羞帶嗔地低下頭去。邵南孫心裏一陣激動——多好的姑娘,將來一準是個賢妻良母,誰能娶到她算誰有福氣。

“小眉,該找個對象結婚了。咱們所這麼多小夥子,就沒有一個中你的意嗎?”柳眉的神色立刻黯淡下來。邵南孫自知失口,這些年柳眉等的是他,小光他心裏很明白,蛇研所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就連柳眉的父母這兩年一見了他就躲開,大概也是覺得不好意思。在鐵弓嶺甚至還有人傳說他早就給柳眉破了身……

“小眉,我知道你的心思,都怪我把你害了。你是個難得的好人,在我最倒黴的時候是你陪著我過來的,一直照顧我這麼多年,我要感激你,輩子。可是,我們倆是不能結合的,人家都知道你曾認我做十爹……”柳眉哭了,“從那時候起我爹媽就等於把我給了你。”“啊!”邵南孫一愣,他索性就把話全說開吧,“小眉,聽我說,你並不了解我。你比我好,比我單純,要是嫁給我不會有幸福的。我比你複雜,跟你比我可以說是個壞人。我真正愛的人已經死了,今後如果非要結婚成立家庭不可,也不會是出於愛情。你對我那麼好,我怎麼忍心毀你一輩子?”“老師,您別說了。以前我真的做過和您結婚的夢,這兩年您成了大名人,我知道自己不配。

我隻求您真的拿我當幹閨女,不管您到哪兒去都把我留在身邊,隻要能伺候您一輩子我就知足了。”“柳眉,這怎麼可以!為了我你犧牲自己的一生,不值得!你不知道我都幹了些什麼事,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好……”“我知道。”“你知道了?”邵南孫的臉忽然漲得通紅。

“您要離開鐵弓嶺了,回福北當文化局副局長。”“誰說的?”“剛才地委打電話來了,二根不敢找您,就讓我接的電話,地委組織部讓您這兩天去一趟,談談工作。”這倒不是個壞消息。邵南孫從椅子上站起來,興奮地在房子裏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了柳眉那失望和痛苦的目光。他安慰她說:“你放心,我不會離開鐵弓嶺的,這裏是我的根據地,我的避難所。這裏有我的事業,我的十年心血,我舍不得丟下蛇研所。但是,這個副局長我也想要,讓那些曾欺侮過我的人看看!”柳眉信賴地看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敬慕和迷戀,似有幹言萬語橫溢在心頭,就是那張嘴表達不出來。

“柳眉,我敬重你,也喜歡你。這種喜歡是真誠的,沒有一點邪念,是對一個好妹妹、一個好助手的愛。人有尊敬,才有真情,我不是常有這種真誠的,請理解我。”柳眉點點頭,她被感動了。她特別喜歡聽邵南孫講話,不論他講什麼都那麼有道理,讓人信服,而且聲音好聽,表情富於感染力。她心裏的激情漸漸像發麵團一樣膨脹起來,由對邵南孫的崇拜變成了對他的憎恨,憎恨他對自己太敬重,太真誠,太老實。她渴望他的愛,渴望他占有她,糟蹋她或是殺了她!這是一個機會,她也可以撲上去,咬他,掐他,愛他,把什麼都給他,他不答應就殺死他。也可以像十年前一樣,把頭紮到他的懷裏,摟住他的脖子,撒嬌,哭個沒完,讓他不停地撫摸自己,親吻自己,說盡好話……現在她卻什麼也做不出,什麼話也說不出,隻有癡呆呆地望著邵南孫。

邵南孫問她:“你怎麼啦?”“沒事。”她生自己的氣,嫌自己拙嘴笨舌,恨自己太窩囊。“你這樣下去怎麼行呢?我一定要幫你找個配得上你的小夥子。”柳眉突然火了,“我的事您別管,既然最好的人不要我,我也決不會嫁給二三流的小徒弟。您守著個死鬼的墳可以過一輩子,我就不可以守著您這個大活人過一輩子嗎?您跟誰結婚我都不管,反正我要跟著您!”她把剩菜剩飯收拾到籃子裏,推門出去了。

“哎呀,嘖!”邵南孫重重地歎了口氣,柳眉的一片深情讓他感動,也造成他很重的負擔,跟好人在一起責任太大,自由太少。他厭惡虛假,也害怕感情用事,不論思想上和身體上,他都要求自由自在,喜歡超然和享受。比較起來,他當然尊敬柳眉而瞧不起佟佩茹,若論在一塊玩兒,他寧願選擇佟佩茹,玩兒完就散夥,在心理上不會失去平衡,沒有缺德和犯罪的感覺……

四支火把分插在山間草甸上,給黑森森像一塊鐵板似的黑暗點上了四個紅點。善於撲火、外號又叫“火蛇”的五步蛇,從附近的山林裏遊出來,張著血口撲向火把。蛇研所的小夥子們便幹脆利索地將它們捉住,放進蛇袋。這情景像童話一樣美麗和驚心動魄。

女記者華梅的好奇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這場外人很難看到的捕蛇表演,是應她的要求專為她安排的。起初她嚇得後背直冒冷氣,死死揉住柳眉的胳膊,寸步不敢離開她的保護人。漸漸被捕蛇者的機智和勇敢所感染,心也穩定下來,她才有心思欣賞這精彩的捕蛇場麵。她很慶幸,沒有白來一趟鐵弓嶺。下午她不聽陪同的勸告,自己斷然留了下來更是做對了。她敢吹牛,連那個廢話連篇的宣傳部長也未必見過這種場麵。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她這個自視清高的女才子也無法想像、甚至不敢相信夜間捕蛇竟是這般驚險,並且充滿了神奇的浪漫情調。頭上繁星閃爍,山野一片漆黑,偶爾傳來一兩聲不知是什麼動物的怪叫。多得怕人的蝙蝠,撲撲棱棱地在她身邊飛來轉去,有幾次似乎掃到了她的頭發、碰上了她的衣領,卻決不會撞到她的臉上。夜幕使鐵弓嶺變得更加神秘而凶惡,每一寸黑暗好像都埋伏著一個危險,點起一個火把非但不能驅魔趕邪,反倒會引來一些毒蛇猛獸。如果是一個人被拋在這樣的地方,不被毒蛇咬死,也會嚇死。現在她身邊有這麼多山裏勇士,還有什麼可怕的?也正因為有她在場,那些小夥子們也格外精神抖擻,動作勇猛。

華梅拿出照相機,問柳眉:“如果我用閃光燈的話,火蛇不會撲上來吧?”“不會的。”柳眉真誠地照顧她、保護她,心裏多少還有點妒忌她、欽佩她。

像華梅這樣的人才配做女人。她並不是有多麼了不起的美貌。美貌和魅力是兩回事,美貌不一定就有魅力。她相貌平常(至少在柳眉的眼裏是如此),可是她會打扮,會說話,善於利用自己做女人的優勢,而又極其大方和自然。可見天生不太美貌的人可以學得有魅力,魅力是才情和智慧的外衣,是一種訣竅,一種受思想意識支配的行動。

華梅知道了柳眉在蛇研所的特殊地位,要想接近拒絕采訪的邵南孫,全麵了解這個神奇的人物(包括他的私生活,越是有點名氣的人,掩蓋其品質的假象就越多,而在私生活中卻最容易暴露他們的天性),要想在蛇研所暢行無阻,必須先得征服這個實權在握的副所長。她先放棄了對邵南孫的采訪,轉而進攻柳眉。有的女人隻對男性有魅力,在同性麵前往往被孤立,遭到忌恨和厭惡。華梅在同性麵前仍然能發揮女人的特長——女人跟女人之間還有什麼不好談的。隻用了兩個多小時,她們倆就建立起一種友誼。柳眉講述了自己的全部經曆,包括對邵南孫的感情及兩人的特殊關係。

平時她找不到一個可以聽她講這種話的人,她的心事也從不肯對外人講,隻因華梅並不是被動地光聽她講述,華梅也講自己的故事,介紹自己的見聞,講一些與柳眉的境遇有關卻又是她聞所未聞的知識:婚姻、戀愛、有關性生活的爭論,發達國家的婦女是怎樣生活的;中國正在發生什麼變化,以及大城市不同層次的姑娘都是怎樣對待這些問題的。她們倆好像不是采訪和被采訪的關係,更像兩個相互信賴的朋友談知心話,爭著說話,相互打斷,相互補充,在交談中相互了解得更深了。華梅把自己隨身帶著的化妝品當做禮物送給了柳眉一部分,告訴她怎樣保護皮膚,怎樣化淡妝,讓別人隻感到你年輕了、漂亮了,卻看不出絲毫化過妝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