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故事之七(3 / 3)

華梅真心佩服柳眉的勇敢、堅韌和在事業上所取得的成功,覺得她也算大山裏的一個奇女子,卻又同情她在感情生活中的苦悶。依她這樣的性格,默默地、老實巴交地愛著自己的老師,能有什麼結果呢?對一個農村姑娘來說,她長得不算難看,邵南孫真的是個財色不迷的真君子?不知是出於記者的獵奇心和敏銳的意識,還是出於女人的感情、感受和自我困惑,她越發迷上了邵南孫。在柳眉的幫助下,她又見縫插針地和好幾個小夥子進行了交談。她身上的香味到處飄蕩,使這個小夥子太多姑娘太少、精神生活又過分單調的蛇研所,空氣也變得清香了。小夥子們都表現得異乎尋常的興奮,他們希望有年輕的異性參觀者住下來。何況華梅的談吐舉止又是這樣隨便和得體,小夥子們有點著魔。她要什麼給她什麼,她問一答十,她想著怎樣上山抓野蛇,就專為她搞了一場夜戰……連柳眉都感到有點妒忌了。這些小夥子從來沒有對她獻過這樣的殷勤,大家總是一本正經。她如果有華梅的一半能耐,邵南孫也不會對她這樣,兩人在一塊兒就像兩根木頭一樣。如果像華梅這樣,天下還有什麼事情辦不到呢?

華梅按動快門,袖珍型傻瓜照相機裏裝有一截兒五號電池。在如此廣大的黑暗麵前,它閃出的光亮短促而又微弱,像星星眨眼一樣,不僅撕不開沉沉夜幕,甚至不能在它上麵燒穿一個小洞,一次又一次地被黑暗吞沒了。倒是她的聲音,緊張的驚叫,熱情的話語,歡快的笑聲,似乎驅散了黑暗。

“二根,看我,好!”相機閃了一下鬼火。

每一個被拍照的捕蛇者,都喜歡在黑暗的掩護下跟她搭訕幾句話。

“華同誌,你白費勁兒,照不上的。”“也許不太清楚,但保證能照上,朦朦朧朧的更美。”“有的記者相機裏不裝膠片,成心拿我們耍著玩。”“你看我像耍著玩的嗎?”“不……好說。”“你真壞,不像二根那麼老實。告訴你,我至少有三種底片,相機裏一卷兒,筆記本上一卷兒,心裏還有一卷兒,通過兩隻眼用大腦皮層做底片拍下的照片是最保險的。”“你洗出來以後,不管好壞可要寄給我們。”“那還用說!”蛇抓得差不多了,小夥子們都湊過來圍著華梅說閑話。華梅忽然靈機一動,“要是把火把變成火堆,在這兒舉行一場舞會可太妙了!”捕蛇者們開心地笑了,“誰會跳呀?”“我教你們,每個人隻要半小時就可以‘掃盲’。”她摟住柳眉的肩膀,“怎麼樣,咱回去拿個錄音機來。”柳眉看她那認真的樣子真是哭笑不得,“天太晚了。”劉二根也一反常態,搶著說兩句有風趣的話:“音樂一響,要是把各種動物都引來怎麼辦?”“那就來個人獸大聯歡。”“說得好聽,到時候還不把你嚇死!”“大家收拾東西回去吧,就寢的時間快到了。”柳眉不得不發話了,否則這些小光棍兒真會陪著迷人的華梅在這兒說到大天亮。柳眉打心眼裏羨慕華梅這種善於和人相處的本領,她身上仿佛有一種磁鐵般的吸引力,來了還不到一天,大家就跟她這樣熟悉,這樣親熱。

華梅跟小夥子們說說笑笑地回到蛇研所,她告別熱情的小夥子們回到招待所自己的房間,整個一座小樓裏隻有她一個房客,靜得讓人發疹。她梳洗了一下,上身又加了件衣服,然後走下樓來想再去碰碰運氣。

熄燈的哨聲已經響過了,蛇王國裏的國王——邵南孫的房間裏還亮著燈光。可見在這兒他就是法律,不受任何製度的約束。華梅暗喜,上前輕輕地敲門。

“誰?”“我。”正在花露嬋的唱腔聲中凝神寫作的邵南孫,聽成是柳眉的聲音了。蛇研所裏隻有她一個姑娘,況且此時的邵南孫心裏想的是花露嬋,眼睛看到的是花露嬋的幻影,耳朵裏聽到的是花露嬋的聲音。深山寂寂,靜夜情濃,他的思想感情正處於一種燃燒的狀態。一個下午和晚上已經拿下了五千字,甚感得意。這時候有個姑娘來聊聊天,也是一件快事。他開了門,燈影裏站著豐姿綽約的華梅。

“你?”“不歡迎?”“不……請進!”華梅邁進門檻就站住了。她凝神欣賞花露嬋的唱腔,眼睛打量著邵南孫的房間。這顯然是他的書房或叫做辦公室,麵積相當於城市裏兩個標準間那麼大,迎麵有四個做工精美的大書櫃,頂天立地,頗有男子漢氣概。臨窗的寫字台也奇大無比,其規格絕不亞於一些大首長的辦公桌。造型奇特的文物架,琳琅滿目的玻璃酒櫥,全套的高級沙發,機織的羊毛地毯。東麵有個門通向臥室和衛生間。正牆最顯眼的地方,掛了一幅花露嬋的劇照。整座房子讓華梅感到舒服、清雅,中央還留出一塊很大的活動空間,主人在文思不暢或構思新作時可以踱步沉思。看得出,他喜歡享受,也會享受,這無疑是鐵弓嶺土皇上的宮殿。她不覺自言自語:

“想不到在這深山野嶺還有這麼豪華的房子,此時此地再加上這繞梁的仙樂,真是福地洞天。”“請坐。”“這麼晚還來打攪你,實在抱歉。”“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呢。”“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采訪你,閣下不跟我深談,我是不會走的。”華梅調侃地說,“老實說,隻要我感興趣的人,不論他是多大的人物,都能見得到,而且能掏出他的真心話。”“真厲害!”邵南孫不喜歡狂妄和風騷外露的女人,正如他厭惡方月萱一樣。何況華梅又打斷了他的創作,因此他的語調冷冰冰的,缺乏應有的熱情,“我不是大人物,但有權保護自己,不需要別人來幫倒忙。你也許認為我不識抬舉,我並沒有請你,與你無冤無仇,何苦要來招惹我?須知你們采訪誰、在報紙上登點關於誰的趣聞逸事,正是坑害人家!”這家夥有一張狗臉,說翻臉就翻臉,不要說麵前站著的是位美婦人,即便是個男子漢,乍一見麵也受不了這樣劈頭蓋臉的一頓搶白。華梅從未碰過這樣的釘子,她不是好惹的。但邵南孫的這一番話,更激起了她心裏的熱情。也許平時向她獻殷勤的人太多了,她討厭那些溫順得近乎雌化的男人。邵南孫不近人情的凶樣兒,石塊一樣粗糲的頭顱,強盜般鋒利逼人的眼神,舒適而又隨便的裝束,放浪形骸,全不把女人當女人看,使她感到一種特殊的男性壓迫力量。她被噎得一時無話叮說,邵南孫身上這種富有侵略性、帶著一身野味兒的氣質,讓華梅意奪神駭,她臉色漲紅,呼吸急促,胸脯起伏。這副囁嚅窘迫的媚態,讓邵南孫心裏一動。

“給我點水喝可以嗎?”華梅主動打破僵局。

“當然可以。要不要喝點酒?”“你有什麼酒?”“什麼酒都有,就是沒有次酒。”“……還是喝點水吧。”邵南孫為她打開一瓶嶗山礦泉水,華梅驚奇地說:“你這裏怎麼還能買到礦泉水?我在省城裏都不容易喝上嶗山的礦泉水……”“有公路,有現代化的運輸設備,有錢,什麼東西買不到?你們大城市裏有的,這兒有,你們大城市裏沒有的,這兒就不該有嗎?”邵南孫的話裏老有刺兒,而且口氣裏帶著明顯的優越感。他身上那股“優秀分子”的氣質太重了。這並沒有引起華梅的反感,他是有權利自豪的。何況他又是從城市被遣送到這深山老林裏來的,理所當然對城裏人、城市生活抱有一種敵視情緒。為了爭一口氣,也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比城裏人還要好!相反,她卜分欣賞這種強者的性格……

“老邵,你當初為什麼非要到鐵弓嶺來呢?難道當時就算出會有今天這樣的成就?”邵南孫譏諷地笑了,“怎麼,采訪正式開始?”他無論跟誰談話都要占據主動。他的智力、他的敏銳和自尊心不允許他跟著別人的思想跑,何況這還是在自己的房間裏。華梅很少在智力上碰到這樣嚴重的挑戰,從一走進這個房間就處處被動,她麵頰緋紅,“不,我不想再幹讓你反感的事情。但是你的經曆太吸引人了,我對你這個人非常感興趣,我們就不能像朋友一樣聊聊天嗎?”“好的。”邵南孫順手關了錄音機,從酒櫥裏拿出兩個高腳杯和一瓶煙台張裕酒廠生產的金獎白蘭地,給兩個杯子斟滿酒。順手又拿出一堆下酒的零食:牛肉幹、魚幹、葡萄幹、香蕉、奶油鹹味蠶豆等等。反正今天晚上也寫不成了,索性陪著這個女人散散心吧。華梅脫去外套,水紅色的錦綢襯衣係在藍色牛仔褲裏,乳峰挺秀,曲線動人,長睫毛忽閃忽閃發出一道道媚光。兩人對呷了一口酒,邵南孫說:

“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麼要到鐵弓嶺來嗎?當時我就想結束戲劇性的生活,忘掉人生的榮枯沉浮,遠避人世,離群索居,過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誰叫我不想死呢!”“可你沒有隱姓埋名,相反倒幹出了一番驚人的事業,這怎麼理解?”“這非我本願,我隻想活得舒適而自在,不苟得取,不妄希冀,自得其樂,自享野趣。做一‘鐵弓道人,足矣!”邵南孫搖頭晃腦,甚是得意。

華梅嫣然一笑,知道他說的不是真心話,但佩服他的機變,“這麼說你是因禍得福嘍!”“禍跟福總是連在一起的,誰能斷定我現在所謂的福氣,不會給我帶來大禍呢?”“你討厭那些來參觀捧場的人,就是怕他們給你惹麻煩?”“在當今這個世界上讓人深信不移的東西是不多的。保持疑點,拒絕信賴別人的權威,對每一件事都用自己的感官和思索去考察,人就會聰明。”邵南孫因閱曆豐富而帶來的超人智慧,令華梅驚訝,“你看得太透了,要知道人身上值得稱讚的東西畢竟比值得蔑視的東西多。”“不錯。但你忘了還有一句俗語——通向地獄的路是由善良的心鋪成的,有人太善良,才有人犯罪。災難最容易毀掉那些善良軟弱的人,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多是指那些強者,他們能把災難當做一劑長生不老的仙丹吞下去。”他一口把杯裏的酒喝幹了,拿起一塊牛肉幹嚼著。

華梅又為他斟上酒,她眼睛生輝,秋波蕩漾,“你成年跟毒蛇打交道就不害怕嗎?”“毒蛇不可怕,它從不主動向人進攻,有人犯它,它才犯人。而人比毒蛇更可怕,你不招惹他,他也會向你發動攻擊!”“成年蹲在這裏你不感到寂寞嗎?”華梅換了話題。

“寂寞是很有意味的。徜徉於山林泉石之間,塵心自息,俗氣頓消。我常借境調心。古人說石令人雋,竹令人秀,水令人澹,花令人韻,冷落處存一熱心,便得許多真趣味。像你這種熱鬧場中的漂亮人物,是體味不到這種妙處的。”華梅媚眼嫵笑,“瞧你這飄飄欲仙的樣子,你真是神秘的造物主的一個神秘的造物。”“此話何意?”“你是一個純粹的男人,連思考問題的方法和一切生活習慣及愛好都是男性的。你具備使你成為一個人的素質,我說的是人——地道的人。在你的生活中不論成功或失敗,最終都能表現你自己。有的人生是腐爛,你的人生是燃燒,我敬佩你身上的這股自信和力量……”邵南孫心裏美滋滋的,以自醉醉人的眼神望著灑脫風流的華梅。

華梅接著說:“同時你又是個奇妙的矛盾體,絕頂聰明,又肯埋頭苦幹;膽大包天,又小心翼翼;想與世隔絕,又出人頭地,要報仇雪恥;脫俗超凡,又苦苦戀著花露嬋的亡靈;包括你在女人麵前表現出來的那股凶勁,也是為了掩蓋你心裏的拘謹、怕羞和緊張。你的個性特點是自製,有強大的內在韌性。我說得對不對?”邵南孫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華梅的跟前,他真想把這個聰明過人的女人看透,他們兩個好像在鬥智、鬥嘴。華梅卻突然矜持起來,“怎麼,我說得不對?”“對,對極了,你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華梅感覺出對方的激情燒起來了,她製服了大名鼎鼎的蛇神,心裏愈發得意,雙眸光波閃耀,攝魂取魄。說:“我會相麵,不僅能看透你的性格,還能推斷你今後的禍福。你的福堂廣闊明亮,說明你正交桃花運。”邵南孫的臉騰的紅了。

“別害羞,這個世界上太缺乏享樂了,你有權利去尋找它。”華梅神態輕佻,魅力逼人。她是那種初看上去長相一般,越看卻越經得住看的女人,越看越美,細看更迷人。邵南孫眼睛發直,他知道華梅在挑逗他,便假裝瘋魔地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說:

“假如我現在就找到了呢?”華梅用力將手抽出,拿纖細雪白的手指點著他說:“小心,不要找錯了人!”“華梅,我還從未遇到一個像你這樣大膽而又聰明的女人,我們可以建立起一種強烈的智慧的感情。”“我有丈夫、有孩子,有個很牢靠的小家庭。”“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你也太霸道了!”她嘴裏這樣說,臉上卻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邵南孫摸不著她的心思,他還是第一次碰上這樣的女人,把自己挑逗起來,卻又假模三道,他認輸似的重新坐回沙發裏。

華梅格格地笑了。

邵南孫抬起頭,“你丈夫好嗎?”“好極了,性格老實,脾氣溫和,對我照顧得特別周到,百依百順。凡事都由我做主,他從不說個‘不’字。我跟他有兄妹的情誼,母子般的感情,就是沒有情人的愛戀。愛就得燃燒,不燃燒就算不得是愛上了!”“那你們為什麼不離開?”“我舍不得孩子,也舍不得家庭,那是我的避風港。在中國這個特殊的環境裏,有個家庭是安全的、自由的。沒有家庭反而容易遭人議論,成為眾矢之的。”邵南孫故做失望地說:“我剛才是腦袋發熱,自不量力。你當然不會跟我組織家庭,不論是在這窮山溝,還是在福北市。”“傻瓜!”華梅神態疏狂,“最重要的不是簽訂一紙婚書,而是獲得女人心裏最高的熱情。”邵南孫自知剛才被耍了,立刻魂飛魄揚,站起身毫不猶疑地重新向華梅逼過去。

華梅輕巧地躲開了,“笨豬,我原來沒有打算住在你們這兒,所以沒帶洗漱用具,借你的用具在這兒洗個澡可以嗎?”“我求之不得。”她走到衛生間門口,又回頭送來勾人魂魄的一瞥,“不許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