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故事之八
方月萱黛眉緊鎖,神思恍惚,手裏握著熱乎乎的景德鎮雙龍瓷杯,一股水氣帶著茶香從杯裏冒出,盤旋上升,在屋頂飄散開來。從地委大院傳來一陣陣惱人的鞭炮聲,這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掃地出門的老家夥們在往回搬家。為了驅趕“文革”的晦氣,更是想掃除造反派的邪氣,每一戶都不惜破費買了大量鞭炮在大街上放,樓道裏放,屋裏放,連廚房、廁所、陽台上也要放上一掛。
實際上這是臭美。他們落實政策歸來,把在“文革”中搶占他們房子的人統統趕走,揚眉吐氣送瘟神,怎能不痛痛快快地放鞭放炮?“文化大革命”曾批判過“還鄉團”,那不過是聳人聽聞,方月萱現在才真正體味到什麼是“還鄉團”,什麼是“反攻倒算”!她和楊忠恕結婚以後就住在老地委大院,在一幢小樓的三層上占了四大間房。如今他們被趕到這個又髒又亂的小胡同裏,隻給了一間南房,破舊不堪,又陰又潮。如果他們心裏沒有病,倒可以賴在地委大院不出來,或至少也要提個條件,要求分給兩間像樣的房子,但楊忠恕身上有贍兒,沒被抓進監獄就認為是便宜,能給個地方安身就很知足了。他們一接到讓騰房的通知,沒敢讓人家費唾沫就乖乖地搬出來了。
方月萱望著茶杯怔神兒,“我怎麼這麼倒黴呢?‘文化大革命’中吃丁介眉的掛落兒,現在又吃楊忠恕的掛落兒。我在‘文革,中蹲過牛棚,現在應該給我落實政策。大家似乎都不記得這件事兒了,隻記得我是造反派頭頭的老婆!”右眼皮突然噔噔噔狠跳了幾下,方月萱心裏一緊,舉起茶杯猛然朝地上摔去。啪——景德鎮雙龍瓷杯被水泥地板碰得粉碎,茶水濺得到處都是。
正在外麵小廚房裏做午飯的楊忠恕,慌慌張張跑進來,“怎麼啦?”方月萱一臉怨恨,“剛才我的右眼皮跳。”楊忠恕也火氣攻心,“那你摔茶杯幹什麼?”“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摔個杯子破財免災!”“嘿!”楊忠恕真想給她一個大嘴巴,他在外麵受氣,回到家也不得安生,“你為了免災不會摔個玻璃杯嗎,這一個景德鎮茶杯就是一塊多錢!”“這茶杯是用我的錢買的,你管得著嗎?你造了半天反,還不是掙那一口醋錢,還不夠老娘的零頭。”楊忠恕悶腔了。他把老婆的火氣勾引出來可就由不得他了。方月萱得理不讓人地繼續數落:“哼,扔這一塊多錢你心疼了,漲工資的時候別人都有份兒,就是把你甩下了,那得買多少景德鎮茶杯?”楊忠恕哪兒痛,方月萱就專往哪兒踢,一句比一句更厲害,把楊忠恕的嘴堵得死死的。
他咽口唾沫先把心裏的憤怒壓住,彎腰拿起簸箕和掃帚,清掃著碎瓷片,想借此轉移自己一觸即發的肝火。他握著掃帚把的手微微顫抖,激烈搏鬥的血液仿佛要從手指上濺射出來。眼下厄運正追趕著他:被開除出黨,身上的大小職務也給擼了個淨光,隻是因為查不出他直接殺人的證據,監獄才沒有找他。他的周圍布滿了陷阱,人們見了他,或厭惡地掉頭躲開,或憤恨地拿鼻子哼一聲,或露出幸災樂禍的假笑,或虛偽地表示一下同情,這一切都使他顫栗。無論白天黑夜他都擺脫不了內心的恐懼。在這種時候,誰還會想到要給他漲工資呢?方月萱倒恢複了原工資,比他的將近高一倍。他不是怕她,但必須忍讓。自己已經四麵楚歌,家裏可不能再鬧事兒。方月萱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又不是不知道,她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招惹了她就會從窩裏造反。他現在最需要的是平靜,能苟且偷安就是幸運,何況他們還有個小孩兒。遇上了風暴,任何一個港口都是好的。
楊忠恕把地板打掃幹淨,擺上飯桌,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小心翼翼地問方月萱:“還喝點酒嗎?”“喝,不就還剩下這點樂趣嗎!”“晚上還要演出,喝點葡萄酒吧?”“不,喝白酒。演出有什麼關係?我們無論多賣命也落不了好,不如借酒澆愁。”方月萱不等丈夫坐下就先幹了一杯。
楊忠恕真想罵她一句“嘴饞心浪”!看看方月萱那狂蕩驕橫的樣子,把到了嘴邊的慪氣的話又咽下去了。自己眼下正走倒黴運,破鼓濫人捶,要想活著挨過這一關,就不能不喝下自己釀製的毒酒,管它味道是苦、是辣、是酸、是甜……他歎口氣,再為老婆斟上一杯,勸解地說:“月萱,犯不上發愁,還有比我們更倒黴的,人活一輩子不能老走運。”“我跟著你什麼時候走過好運?”方月萱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她最瞧不上男人這副低三下四的孫子樣,楊忠恕越是委曲求全,她心裏越煩。當初他是那樣飛揚跋扈,在台上也是一個風流小生,如今卻萎靡得不像樣子,剛到四十歲頭發就白了。成天像耗子一樣躲在家裏,哄孩子做飯,王八情長,英雄氣短,不敢出門,怕見熟人,這算什麼男子漢!許多事情都得靠她去辦,走門子,托人情,為了他的事成天拋頭露麵,聽夠了閑話,看夠了人家的白眼兒。再加上丈夫又是這般不爭氣,簡直是個外強中幹的草包,叫方月萱心裏怎能不窩火?她憤憤地說:“人家浩亮、劉慶棠現在倒點黴還值得,當初出盡風頭,露了大臉,該吃的吃了,該見的見了。你呢?充其量不過是個地區京劇,團的革委會副主任,以前還是個二流演員,現在倒成了個人人討厭的龍套……”方月萱的話還沒有說完,臉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楊忠恕撲上來,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不讓她叫喊,免得驚動四鄰,徒惹別人恥笑。他眼睛通紅,一副要同歸於盡的架勢,“我在外麵受氣,回到家還得受你的氣!我早就不想活了,我看你也活膩了,咱倆一塊走,省得你再去攀高枝,讓我臨死還戴頂綠帽子……”方月萱不反抗,不掙紮,不哭不叫,眼睛一閉,身子一動不動,任其掐捏捶打。他們倆在台上是好角兒,在台下更是好角兒,有時在台下做戲比在戲台上演得還真。生活裏有的是戲,人們常根據自己利益上的需要,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演出各種各樣的戲。有的人能夠演好自己的角色,有的人則演不好自己的角色。他們兩人若是打給群眾看,兩口子就大吵大鬧,揪頭發,撕臉皮,鬧得四鄰不安,全團轟動。若是打給領導看,就到辦公室裏去打,鬧死鬧活還鬧離婚,領導一勸架,再拐彎抹角提出自己的要求:要補助、爭戲碼、想出頭或其他各式各樣的打算。有時真哭,有時假哭,假的做真,真的弄假,活生生把夫妻生活變成了一出出好戲。今天這兩口子是真打。方月萱也不願意讓外人看笑話,便擺下肉頭陣,不論楊忠恕怎麼打都不吭一聲。
憑方月萱這樣的人物,怎麼會老老實實地挨這種死打呢?楊忠恕心慌了,他鬆開手,拿一隻手掌貼到老婆嘴上試試她還有氣沒有,另一隻手搖著她的肩膀:“月萱,月萱……”方月萱睜開眼睛,目光冷酷,傾瀉著無盡的蔑視。惟獨沒有絲毫的畏懼與膽怯,視楊忠恕如死物,嘴角浮現出扭曲的怪笑,“打呀,怎麼不打了?你不是發狠要把我掐死嗎?”楊忠恕嚅嚅,揚脖兒灌了一杯烈酒。
方月萱坐直身子,雖然挨了打,在氣勢上仍然壓著楊忠恕一頭,“我看你也就這點能耐,隻會在家裏打老婆!”她站起身,拿上自己的小提包,轉身往外走。
楊忠恕攔住了她,“月萱,你幹什麼去?”“你管不著!”“吃完飯再走吧。”“光吃氣就飽了。”“都怪我,我是個大渾蛋,受了一肚子窩囊氣不該往你頭上撒!”“別來這一套,剛把人打哭了,又想把人哄笑?我再留在家裏怕你對我下毒手。”“不會的,我再動你一指頭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量你小子也沒有那份膽子!”方月萱仍然一副恩斷義絕的樣子,沒有絲毫遊移和眷戀,“滾開,讓我過去。”楊忠恕害怕了,他不敢再動硬的,撲通一聲給方月萱跪下了,在台上演戲經常下跪,何況這是在自己家裏,又沒外人看見。他抱住老婆的雙腿,嗚嗚哭起來,邊哭邊訴:“……我知道是我牽連了你,看在夫妻情分上,看在我們才剛剛五歲的孩子身上,你也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我……”“行啦,別又演戲了。孩子呢?”“奶奶接走啦。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這很像一句戲詞兒。
“瞧你這份德性,剛才還像條光棍兒,轉眼又變成個窩囊廢。好吧,我答應你,咱們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白頭到老,還不行嗎?”楊忠恕站起來,扶方月萱坐下,接過她的小提包掛回牆上,重新為她斟上酒,端上菜,雨過天晴,夫妻對飲起來。
三杯酒下肚,楊忠恕又端起了丈夫派頭,“你不看現在,也得念當初。當初我們結婚的時候,你還是牛鬼蛇神,我正春風得意,我不嫌你,你不恨我,我們也算是患難夫妻。現在又倒了個兒……”方月萱說:“當初你是乘人之危,不然我怎麼會嫁給你?”“話不能這麼說,你不嫁給我也許就跟花露嬋的下場一樣。”“那又怎麼樣?花露嬋現在成了英雄,守身如玉,死得其所。
我們活著卻成天被人戳脊梁骨。”“不管怎麼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你未必能活得好,邵南孫回來當上文化局副局長,他要追查花露嬋的死因……”楊忠恕的臉色突然變了,“月萱,花露嬋死的那天晚上,咱們倆不是正在一塊兒嗎?她的死跟我沒有一點關係,你心裏很清楚。”“我清楚又有什麼用?事實是一回事,人家信不信是另一回事。當初你們整人家的時候都有事實根據嗎?這叫做一報還一報。你早做準備,他肯定會找你。”方月萱的話令楊忠恕不寒而栗。聽她的語氣似乎是與她毫無關係,她站在一個客觀的公正的立場上,冷靜地跟自己的丈夫劃清了界限。
老天在上,他承認當初造反的時候有私心。但是,當時支配他行動的最主要的動力,是一種可悲的盲目而又虔誠的信仰。信仰突然破滅,倒黴的還是他自己。他付出了血汗,付出了年華和全部才智,甚至把性命、把一生的榮華富貴全都押上了,到頭來得到的卻是曆史的嘲諷,生活的愚弄。
他認輸,但不認錯。他沒有錯,是大人物錯了,是階級、路線錯了,是曆史錯了,為什麼要讓他承擔罪名?
“文化大革命”把中國人感情的花瓶和理智的天堂一塊搗碎了,大家都成了偏見的奴隸。當初他整邵南孫是出於派性,現在邵南孫要整他也是出於派性。一代、兩代,也許還有第三代人,都要帶著派性和各種各樣的偏見進棺材!蒼天——這個老渾蛋,真是太公正了,它讓世間所有的人受侮辱的機會均等,飛得高跌得重。
他以前做過狗事,現在就得像狗一樣活著。如果別人還不放過他,他就要咬人,就要拚命!楊忠恕想起了另外一個傳言:“聽說邵南孫搞了好幾個情人,他早把花露嬋給忘了。”“他忘了花露嬋也不會忘了你我,我剛跟他談完話。”楊忠恕一驚,“他找過你了?”方月萱點了點頭,“他跟十年前可不一樣了,從骨子裏往外冒寒氣,嘴角掛著笑,牙齒上有毒刺兒,真正是一尊凶神!”楊忠恕脊背發冷,仿佛聽到了毒蛇那噝噝的叫聲。
邵南孫在周鳳起和吳性清的陪同下走出上海牌轎車。
紅樓劇場的門口圍著一大群人,吵吵嚷嚷要往裏擠,大概都是些沒有拿到票的文藝愛好者和業餘作者,盛氣淩人的服務員則堅持憑票入場。這時有人發現了邵南孫,大家都轉過臉來,小聲議論著,指指戳戳。
邵南孫心裏有些緊張,臉上微微泛紅,瞥了一眼門口的海報——鐵弓嶺蛇傷研究所所長、福北地區文化局副局長、著名作家邵南孫,介紹創作經驗並傳達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的精神。
“怎麼,我也算著名的作家了?”他嘴角一咧,加快步子從劇場的側門進了後台。
對文藝界的事情格外熱心的地委書記佟川、地委宣傳部長以及武班侯、方月萱、牛英賢等文藝界的知名人士,已經在台上坐好。邵南孫先跟佟川握手,頗感意外,“您怎麼也來了?”“聽你的報告嘛!”佟川樂嗬嗬的,好像還不知道自己的女兒跟邵南孫的關係。
“您往這兒一坐,我還敢作什麼報告呢?”邵南孫穿一身挺括的西裝,英俊瀟灑中又透出幾分野性的氣魄。他吸引了全劇場人的目光。
方月萱衝他做出迷人的微笑。
武班侯親熱地拉他坐在自己的身邊,小聲跟他嘀咕個沒完:“老弟,你現在成了大名人。你看,紅樓劇場什麼時候有這樣熱鬧過,我們演戲沒人看,英雄模範作報告隻有半場人,一聽說你講課大家擠破了門檻子。”“這跟我沒有關係,他們是衝著文學來的,當代的年輕人對文學藝術懷有強烈的興趣。”別看他嘴上這樣說,身上那股強者的自尊心卻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此時此地各種感受交織在一起,狎玩命運、報複社會所獲得的勝利感,靈與肉、情與思的感應,從前那些零零星星的幻想的鏡片如今聚合成鐵的事實,他感到莫名的痛快。
他真想大聲宣布一個帶有戲劇性的事實:“想不到我邵南孫也有這一天!”他的心恍若一團紫霧,噴湧升騰;整個身子像一縷輕雲,飄飄搖搖。他笑著,回答著各種各樣的問話,其實他什麼也沒聽見,至於自己說了些什麼他也不知道。
“南孫,散了會我請你到九河樓吃海鮮。”“今天中午是周局長做東,也有你的席位。”“晚上哪?”“晚上是老吳請客。”“他媽的,請你吃飯還要排隊!”“明天晚上我請你……”吳性清宣布開會,劇場裏一時安靜不下來,連後麵的樓道裏都站滿了人,門外還有一堆人進不來。一個文藝方麵的報告會,在福北這樣一個偏遠的中等城市怎麼會招引來如此踴躍的聽眾?吳老夫子驚訝莫名,無法理解。他沒想到邵南孫的名氣會這樣大,在群眾中會有這般離奇的魅力。越是地處偏遠的中小城市,對名人就越感到新鮮,其崇拜的程度也越加熱烈。何況邵南孫又是這樣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新聞人物,把他的作品的影響、“蛇神”的經曆除外,單是最近傳出來的有關他的桃色新聞,也有助於擴大他的知名度。
不要說吳性清,就是邵南孫本人也未必認識其中奧秘。時代像旋風一樣吹亂了人們的精神價值和道德觀念,迅速地改變著人們的意識。社會對一個善搞女人的男人從前都是唾棄的,能夠影響他的升官、提級,使他在人前抬不起頭來。而現在就不那麼唾棄了,即使嘴上唾棄,心裏也不唾棄,每個人甚至懷有一種連自己也不願承認的複雜感情:妒忌、佩服、鼓勵。如果是女人,談起這種喜歡拈花惹草的男人,心裏也總是不平靜,懷著好奇、隨便和幽冥神秘的感情。能搞女人的人至少不是傻瓜,有靈氣,有旺盛的精力,還要有過人的勇氣和膽量。古代的風流才子是如此,當今世界上的風流人物也是如此。邵南孫正是趕上好時候,沾了女人的光。大家都想看看他長得什麼樣兒,聽聽他說話是什麼腔調兒,為什麼他有那麼大本事……
“喂,請大家安靜!”吳性清吹吹話筒,“現在開會,從劇場的氣氛可以感覺出來,大家對今天的報告會懷著濃厚的興趣。今天到會的除地委佟書記和有關負責同誌以外,還有從幾十裏、幾百裏以外的山區農村趕來的各縣的文化宣傳幹部、劇團負責人、演員和創作人員。我們很少舉辦這樣的大型報告會,邵南孫同誌剛被調上來擔任地區文化局副局長,分工抓創作。前不久他在全國優秀劇本評選中獲得一等獎。他的作品大家都非常熟悉了,有劇本也有小說。他有雄厚的生活積累,也有豐富的創作實踐經驗。他在領獎期間作為特邀代表參加了全國文代會和劇本創作座談會,裝了一肚子新的精神和文藝信息,現在就請他作報告。”嗡嗡響的劇場突然安靜下來。
邵南孫邁著急促的步子走到台中間的擴音器前,坐下後先把話筒向外推了推,用這個動作鎮定情緒。然後才抬起頭,目光灼灼地掃視著全場,顯出成功者的自信和魅力。他為今天的報告做了精心準備,可以說胸有成竹,決心讓福北人見識見識什麼是當前中國文壇上的第一流水平。當他目光掃視著擁擠的劇場時,忽然靈機一動,決定不用原來想好的開頭,臨時抓個彩——“文壇不應該用一道大門擋住那些熱情的文藝愛好者,焉知他們當中將來不會產生偉大的作家和演員?我請求把門的同誌敞開大門,讓外麵的同誌都進來,樂池裏有位子,後台的台上也可以坐。”劇場裏響起掌聲。人流像潮水一樣從後門湧到前麵來。一片笑聲和交頭接耳的議論聲。邵南孫這個出其不意而又頗得人心的開場白獲得了一致的讚揚。氣氛活躍了,他的精神完全放鬆了。
“我很緊張,也很膽怯,因為我看到劇場門口有一張大廣告,感歎文藝界也進入了廣告時代。
諸如‘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豐田車’,‘西鐵城領導鍾表新潮流’,‘藥物牙膏國內首創’,等等。”又是一陣笑聲和掌聲。
“我是個蛇醫,一點不假。卻不能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承認自己是個作家,更不可能躋身‘文藝新潮流’。今天隻想實實在在地講一點個人的感受、感知、感應、感慨、感想……”他的聲音渾厚洪亮,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夾帶著不少福北腔,使他的語言更具有特殊的機智和幽默感,征服了聽眾。坐在第三排的華梅和坐在頭一排正中間的佟佩茹,正如醉如癡地向他做出各種會心的微笑。她們紅潮上臉,感到幸福和自豪。這更刺激了邵南孫的情緒,愈發神采飛揚,才思橫溢……
“這家夥,就像一個從鐵弓嶺的神話世界裏跳出來的魔鬼,突然轟動了福北城,迷住了涉世不深的男男女女……”周鳳起緊抿著溫和的厚嘴唇,眼睛死盯著邵南孫的後腦勺,隱隱覺得自己失算了,不該給邵南孫提供這樣一個大出風頭的機會。忌恨、懊惱在撕扯著他的心,邵南孫那激情飽滿的聲調在擊打著他的耳鼓。
誰能預見社會的反複、人事的曲折變化呢?周鳳起不是不想阻擋邵南孫重回福北城,當他發現擋不住的時候,就變成了邵南孫的熱情支持者。他在福北可算是個無所不知的人,他在黨政機關幹了幾十年,培養出一個數學家的頭腦,講理性,善分析,能夠在混亂中保持特有的機智。他始終是個冷靜派,知道在不能抗拒的時候硬頂是要吃虧的。他崇尚權力,善於在背地裏充分發揮手中權力的作用,也知道權力經常會發生變化。當政治形勢發生變化時,最危險的就是在不該使用權力的地方使用了權力,那隻會整治自己。眼下像邵南孫這樣的人正占天時,得罪這種人自己是要吃虧的。
他是一個具備特殊才智的政工幹部,把強烈的進取心和競爭性全掩藏在服從的外衣下麵,小心翼翼地跟上局勢的變化,不太靠前,也不落在後麵。隻要能保住自己的位子,必要時可以妥協,通過和解與調停達到化敵為友、鞏固自己勢力的目的。
文化局的權力掌握在黨委會,他這個局長兼黨委書記才是權力的核心。邵南孫還不是黨員,當上副局長而不能進入黨委會,也沒有多少實權,這種人要的是名譽,是頭銜。這些東西是他所不齒的,他要抓住實的,不要虛的,他深知務虛名而得實禍的道理。他經過一番權衡得失,用精細的頭腦分析了錯綜複雜的難題,決定死死地卡住邵南孫的黨票,不能讓這個狂妄的家夥接近權力中心。
其餘那些沒有多少實際價值的東西,投其所好,要多少給多少。一個人為了成功,有時必須來一番自吹自擂,人們記住的往往就是那些喜歡自我吹噓的人,好像誰得勢誰就是英雄。他並不羨慕這樣的人,自滿必損,物極必反,這類事情他見過的多了。丁介眉、黃烈全,現在又出來個邵南孫。他願意提供條件讓邵南孫吹個夠,中午還要請這小子吃飯,他也免不了會敬酒祝賀,誇獎幾句邵南孫講得如何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