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鑽進汽車,又向那個開車的戰士了解崔明的情況。搶飛機是個大事件,一七七部隊無人不知,司機證實,死的那個崔明正是他要找的那個曾經當過牛棚看守的小夥子。但是,從戰士的嘴裏知道,部隊上對崔明的看法卻比較曖昧,他是違抗軍令自殺的。雖然不能說他死得活該,死得有罪,至少是死得不光彩、不值得,更談不上是什麼英雄!當時部隊把他草草地埋了,當地的老百姓卻感激他,為他修的墓,豎的碑,每到清明節都有人為他掃墓燒紙……
邵南孫的心戰栗了。這個社會得了嚴重的近視病。大概沒有人想到為死去的崔明落實政策,重新為他豎一塊碑,把“崔明班長”換成“崔明烈士”。
司機把邵南孫帶到政治部,並為他從食堂裏找來正在吃午飯的政治部主任。主任非常熱情,使勁兒握著他的手,“您就是作家邵南孫同誌吧,我知道您要來。”邵南孫感到好笑,“您怎麼知道我要來?”“有您一封電報。”政治部主任把一封托他們轉交的電報遞給邵南孫。邵南孫拆開一看,臉色立刻變了——柳眉病重,速回鐵弓嶺。
他顧不得客氣,向主任提出請求:“主任同誌,能不能派輛車把我送到火車站?”主任一驚:“您剛來就要回去?”“家裏出了病人。”“哎呀,我還想請您給我們的創作組和文藝宣傳隊講一課呢。明天早晨再走不行嗎?”“對不起,我家裏實在有急事。如果您派車不方便,我這就告辭了。”政治部主任攔住了他,“有車,有車,您不管怎樣也得吃了中午飯呀!”“我不餓,到火車上再說吧。”邵南孫哪還有心思吃飯,恨不得一步邁回鐵弓嶺。
窗外混沌一片,風雨搖撼著鐵弓嶺。
柳眉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已經有幾天不吃、不喝,也難得睜眼。父母守在她的身邊,臉上掛著一層厚厚的陰翳,愁得連心都凍結了,卻一籌莫展。
柳眉的病不是藥石所能奏效的。自從她看見華梅住在邵南孫的房裏,第二天兩人又一塊說說笑笑地離開了鐵弓嶺。從此,邵南孫一走就沒有音訊,聽說他在福北升官分房子,大概很快就要結婚。他本來就是城裏人,落實政策理應再回到城裏去,這顯然是誰也攔不住的。柳眉這不是犯傻嗎?
女兒的病,當父母的自然心裏有數,可又不能完全怪罪邵南孫……
現在隻有等邵南孫回來再說,看他能不能救柳眉。
風雨斜打門窗,屋子裏冰冷、空虛、淒涼。
柳眉雙目微閉,神態安詳,臉上的皮膚像透明似的。神智卻仿佛飛向了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
她嚐到了死亡的滋味,沒有痛苦,也不那麼可怕,隻是身不由己。到處飄呀、飄呀,輕得像片樹葉。她想回家,卻老也回不了,無法控製自己,在半空中,在黑暗裏,在峭壁上飄遊,越是她害怕看見的人,越會撞見,真倒黴,真別扭。
她好像坐在山澗瀑布上,一個勁兒地往下滑、往下掉。好快,好險,活活給嚇死了!沒有能夠抓得住的東西,呼救也沒人能聽得到。恰在這時候,邵南孫坐在小轎車裏,從山間公路上跑過來,看了她一眼,連眼皮也沒眨就過去了……她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到水溝裏、小河裏去捉魚抓蟹,所以在做夢或生病發暈的時候總離不開流香溪。河邊雜草叢生,蚊蟲很多。她常常發瘧疾,一犯病巫婆就讓她披條麻袋去跳水溝,說是能把身上的鬼甩掉。她常常摔倒在水溝邊兒的草地上,無力再爬起來,渾身濕漉漉的,爸爸把她抱回,將媽媽罵一頓。
她從小長得水靈,所以小學的老師才給她起了這麼個好聽的名字。沒有人不誇她聰明,老請病假,仍然在學習上拔尖兒。她所以身小體單,就是因為吃得不好,吃得太差、太少,常生病,活兒又太累,她從十歲起就幹大人的活兒啦!她懂事早,十二歲那年得過一場大病,躺在炕上,隻剩皮包骨了,爸爸流著淚給她準備棺材料子,媽媽請了個老奶奶給她做新裝。媽媽一邊穿針引線,一邊念叨:“俺小眉從小心強命苦,沒穿過好衣裳。臨要走了,俺好歹也得給她做一身兒!”鄰居的老奶奶抹著眼淚說:“這麼好個閨女,這麼點子年紀就不行了嗎?我這麼大歲數還活個什麼勁兒呢?”她聽著她們的話,似懂非懂。但並不悲痛,也不想哭泣,她已經沒有一滴眼淚了,心裏隻有一點惋惜:爸爸媽媽對她最好,她死到了他們的前頭,等到他們老了怎麼辦?人怎麼會死呢?她還有好多事沒幹呢……
最叫她苦惱的就是身子老飄在半空中,跟現在這個情況一樣。她想落在炕上,可是辦不到,抓不住可以使她降落的東西。她飄出窗外,飄向山野。柳鶯、畫眉、黃山雀啁啁啾啾地叫著來抓她的臉。她趕緊躲進荷塘,飄落在一個蓮蓬上,蓮蓬籽兒還沒熟。她小的時候就愛在這兒劃船采蚌,她們幾個小孩子用荷葉做衣服穿。她是采蚌的能手,一會兒就采一大盆,人能吃,也可以喂鴨、喂雞……她聽見有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喊她:“眉,回家呀!你快回來吧!”她又累又怕,又想家。由遠到近,使勁睜開眼,原來就躺在炕上,媽媽握著她的手在哭泣。她無力地說:“媽,我不走啦,我累了……”說著說著就又飄走了……
人在非常愛一個人的時候,愛到刻骨銘心的程度就離著死不遠了。因此她的幻想世界也非常豐富,記憶力格外活躍。她愛看《牛郎織女》和《天仙配》,那景致多像這鐵弓嶺,小路上開滿山花,旁邊溪水潺潺,織女的眼睛那麼深情地望著牛郎,簡直要把他吞下去。這才是愛人的眼睛。盡管那時候她還不那麼懂得男女間的感情奧秘,可是她十分感動,非常羨慕織女和七仙女。她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要這麼愛上一個男人。
她終於碰到了自己要愛的人,她在他身邊的時候忘記了世界上的一切和所有的人。她心裏隻有他,她帶著那麼多美好的幻想去望著他,一刻也不願意離開他。她懷疑,是不是在上一輩子他們就非常非常地相愛過,觸犯了天條,讓他們在人間受分離之苦?可是他們終於又碰到一塊了,原先一個在城市,一個在山溝,這難道不是天意嗎?她找到他多麼不容易呀!可是,又把他放跑了……
他們在一起呆了十幾年。許多個晚上,她偎在他的身邊,說了多少傻話、廢話,就是沒說出那句該說的話。她小的時候就喜愛各種各樣的小動物,還跟它們有說不完的話,好像它們真能聽懂似的。後來長大了,這個毛病也沒有全改過來,常常會情不自禁地又跟那些小動物說起話來。有多少個美妙的夜晚,邵南孫給她上完了課,她就講那些飛鼠呀,壁魚呀,尺餘長的蚯蚓呀,拳頭大的筆猴呀……邵南孫總是笑著聽她嘮叨,就像應付一個難纏的孩子那麼有耐性。她真蠢!她現在多想再有一個那樣的機會,長長的黑夜,她躺在他的身邊,嘮啊說啊,把愛他的心情全說出來,緊緊地把他擁在懷裏……不可能了,永遠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他讓那些妖精拐跑了!她隻能把愛當做秘密一樣深深地埋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出來。她是個好強的人,丟不起這個臉!他有一種氣魄,讓人望而生畏。他太嚴肅了,總板著臉,公事公辦,講話又那麼尖銳。她愈是愛他,就愈是怕他。前些年在他麵前有說不完的話,現在肚裏話越多,在他麵前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哪個男人喜歡像她這種枯燥無味的女人?隻有那些妖精才能使他開心,他跟她們在一塊兒的時候有說有笑……他太苦、太累、太寂寞了,應該叫他享受享受。她太配不上他了,他那麼有才華,那是老天給的。而老天不給她才華,又讓她降生在這大山裏,沒有辦法!她畢竟跟他甜甜蜜蜜地生活了十幾年,死了也不冤枉。無論他們相隔多遠,她的心永遠跟隨著他,時時思念著他,為他祝福,希望他才高壽高,別上了那些狐狸精的當。她真想到福北去看看他,把這句話告訴他,囑咐他要多長個心眼兒。如果受了氣,心氣兒不順的話,還可以再回到鐵弓嶺來。可是,她說什麼也找不到汽車站,明明記得就在村中間的道邊上,忽然連村子也沒有了。就在這時候,她又看見了邵南孫,她在他後麵追呀、喊呀,街上的人都看著她,她又急,又氣,又羞。
突然迎麵衝過來一輛大卡車,她驚叫一聲被撞上了……
“柳眉,你怎麼啦?柳眉,醒醒……”柳眉睜開眼,卻沒有看出坐在她眼前的是誰。她渾身冷汗淋漓,心裏難受極了,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疼痛難忍。
“柳眉,你好點了嗎?”聲音好輕,好親,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她忍疼集中全身的力量抬了抬頭,調動全部神智到眼睛上來,雙眸直勾勾地盯著眼前這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老師,你……”“是我,邵南孫。”他頭發是濕的,臉上潮乎乎,衣服濕漉漉。一種負罪的感覺浸漬他的靈魂,悔恨的潮水在胸中衝撞,反應到他的臉上,顯得格外誠摯、謹慎,像十幾年前剛來到鐵弓嶺時一樣,那種令人畏懼的狂傲神態不見了。
“你的衣服濕了,我去找一件幹淨的給你換上……”這就是柳眉,她一見到邵南孫,不知從哪兒來的力量,竟一下子坐了起來,想下地為邵南孫拿替換的衣服。她身體極度虛弱,又起得過猛,一陣劇烈的暈眩,身子向床邊兒倒去,邵南孫把她抱住了,“柳眉!”柳眉全身酥軟,像癱瘓了一般,躺在邵南孫的懷裏,處於一種昏迷般的陶醉之中。她本以為再也不能見到他了,現在,那麻木的無法控製的思想又蘇醒了,她感到一種幸福。這種幸福隻能默默地接受,默默地體味。她生怕一睜開眼,一說話,就把這種幸福趕跑了。任邵南孫和父母怎樣呼喚,她也不答聲,不睜眼,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流出來。她寧願時間停止,就這樣躺在他懷裏死去該多好!她臉色憔悴,兩個眼窩周圍罩著分明的陰影,頭發一把一把地往下掉。邵南孫知道,她的身體即使好了,這頭秀發也保不住,恐怕要全部脫落後重長。他全身震顫,無比憎恨自己,重重的感傷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真想撕開自己的胸脯。他的眼淚簌簌地流下來……
窗外電閃雷鳴,風雨橫掃著天地間的一切,仿佛要把柳眉奪走、吞沒。
邵南孫把她抱得更緊了,當著柳眉的父母,他沒有絲毫不好意思,一種聖潔的情感回到他的身上,越聚越濃,像血液一樣奔湧激蕩。他抱著柳眉那虛弱柔軟的身體,心裏獲得一種充實感。屋子裏異常安靜,他沒有留意,任自己的眼淚滴到了柳眉的臉上。柳眉輕輕地睜開眼,她可是從來沒看見邵南孫掉過淚!盡管深重的痛楚在咬著她的心,可從她那眼神中流露出來的純潔善良的感情,仍然像火一樣燃燒,沒有絲毫責怪他的地方。
邵南孫說:“柳眉,都是我把你害的。”柳眉搖搖頭,衝著他笑了,“這次回來是起戶口的吧?”邵南孫真誠地說:“不,我的戶口永遠留在鐵弓嶺,還要跟你的戶口上在一起。”柳眉掙開了邵南孫的懷抱,斜靠在被垛上,吃驚地望著他,好像不認識他。
“剛才我征求了你父母的意見,他們都同意。如果你不嫌棄我,等你病好了以後我們就結婚,然後到廣州或者北京、西安去度蜜月……”柳眉看看父母,媽媽急忙插嘴證實:“邵老師說的是真話。”柳眉閉上眼,眼淚不住地往下流,“你走吧,我不用你可憐。我太醜,沒有文化……”邵南孫恨不得把心剖給她看,“柳眉,你說錯了,現在不是我可憐你,而是要你可憐我。我曾經是個好人,像你一樣好,但是十年動亂的社會現實欺騙了我,我要找人報仇。這些天我去了一趟監獄,去了一趟兩千裏以外的落鷹山,我的仇人有的死了,有的蹲了監獄,活著的我也報複了一下。這些並沒使我感到快樂,我已經不適應那種生活了。我想鐵弓嶺,想你。我現在隻能算是個有良心的壞人,或者叫良心出了毛病的好人。需要真誠的感情,找回自己生活的意義,需要一個溫暖的家,在鐵弓嶺平平靜靜地過一輩子。求你原諒我。”一股奇特的力量注入柳眉的血液,邵南孫那憂鬱的神情令她心顫。看來男人並不是像她想像的那麼堅強,也許他隻在她麵前才會這樣,她所有的委屈都在獻給他的愛情中融化了。她像剛出生到人世間,雖然身上還感到疲憊不堪,但那是一種新人的軟弱,再也不會產生那種可怕的寂寞和失望的虛脫了。
純潔本身就是很美的,心地的善良又給她增添了幾分麗質,天真成了她最好的裝飾。她臉上有了紅色,避開邵南孫的目光,卻說起了其他的事情:“我要回研究所去,今天該喂蛇了。”邵南孫攔住她,“這些事不用你管,好好在家裏養病,我馬上回所去看看。”柳眉凝眸含神,“誰給你做飯?”邵南孫笑了,“哎呀,你生病這些天,我們那些人難道就隻能喝西北風嗎?”“他們做的飯少滋沒味兒。”柳眉的媽媽趕緊說:“等會兒叫邵老師到咱家來吃飯。”邵南孫又叮囑幾句,穿上雨衣衝進暴風雨。白煞煞的雨帶像巨大的帳篷,把鐵弓嶺包了起來,世界變得朦朧不清了。邵南孫抬腳動步十分艱難,風雨吹得他東搖西晃,雨下得比剛才更大了。雨衣不起任何作用,他很快就被澆得通身透濕。他毫不在意,正願意淋個痛快,把複雜的思緒,把各種惱人的感情都衝個淨光,赤裸裸地和大自然融為一體。此刻,如果大自然想懲罰他,用雷電把他擊斃,他也心甘情願,決不畏懼,更無怨言。
他忽然想起口袋裏還有幾封情書,那是他路過福北時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拿來的。其中惟有佟佩茹的信,心最真,情最切,苦最深,讓他動情,愧疚不安。而華梅的信寫得俏皮,頗有新意:“……有的男人跟你生活了一輩子,挑不出他一點毛病來,處處順著你,對你溫柔體貼,可就是讓你熱不起來。而有的男人,你一接觸他就會牽動全身的神經,跟這樣的男人生活一天也是幸福的。你就是這樣的男人!你的十足的男子漢氣概,是我從未嚐受到的。在你麵前,我感到無限溫暖,覺得有了依靠和保護。有你這樣的男人做丈夫,女人才會感到幸福和自豪。為什麼不讓我早點碰到你?無論什麼時候碰到你,我都會愛上的,你身上有一種東西強烈地吸引著我。而我那個合法的丈夫,盡管對我百依百順,我們的心靈卻不相通,沒有激情。我一向生活在男人的包圍圈裏,他卻沒有勇氣想去保護自己的女人,隻能站在遠處看著別的男人包圍我、向我獻殷勤,而不敢得罪任何人。他認為隻有這樣才會討我的喜歡,其實這正是讓我瞧不起他的地方……”活見鬼,女人多麼容易被假象所迷惑!男女也是一種陰陽,互有補益,也互相排斥;和諧者互補,犯克者互斥。非常和諧的夫妻天下少有,極為和諧者為天理所不容。天下數不清的愛情悲劇,都是由此而來。而不甚和諧者方能白頭偕老,似愛不愛,活得自在。非常相愛就要短壽……
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幾封情書,撕扯了幾下便丟進滔滔的洪水之中,以為這樣便了結了一段風流債,心裏一陣輕鬆。等到跟柳眉結婚以後,給她們每人回這樣一封信:“祝賀我吧,我已經結婚,即將動身去度蜜月……”頂頭來的一股強大旋風猛然把他推倒,兜頭蓋臉的雨水想打瞎他的眼睛,堵住他的嘴巴,把他憋死!雷電在耳邊轟然炸響。鐵弓嶺不甘心做暴風雨的獵獲物,它發怒了,像受傷的猛獸一樣發出陣陣吼叫。
邵南孫從泥水裏站起來,眼前一片水色,看不清山峰和樹木。鐵弓嶺無處不冒水,泉水變成溪流,小溪變成大河。山坡上濁浪排空,漫山遍野地傾瀉下來,奔騰呼嘯,令人膽寒。邵南孫凜然一驚,像發了瘋一般衝進蛇園。倘若洪水衝毀蛇園的大牆,卷走那幾萬條毒蛇,會造成巨大的災禍,那可真要他的命了!他此時就像一頭被激怒的五步蛇,眼睛裏閃著白色的寒光,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他。一切都無關緊要,他心裏隻有這一件事——保住蛇園。仿佛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蛇園,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他圍著蛇園巡視一周,暫時還沒有問題。如果大雨這樣持續下去,那就十分危險,蛇園裏已經積水半人深。當初建蛇園的時候,他不是沒有考慮到防洪的問題,但估計不到鐵弓嶺會有這麼大的洪水。他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樣駭人的大雨,這不叫下雨,簡直是翻江倒海似的往下潑!“這是不是專衝著我來的?”突然襲來一陣恐怖感,懊悔占據了他的心靈。
他站在最危險的一段圍牆前麵,麵對從山上滾滾而下的洪流,一動不動。頭上無遮無蓋,任狂風抽打,雨箭亂射,洪水衝擊,他像一塊憤怒的石頭。不知什麼時候,蛇研所的小夥子們都來到了他的身邊。從他們的眼睛裏可以看出,他們多麼驚奇,多麼高興。他們沒有看出眼前的重大危險,卻極其感激這場暴風雨,把他們的所長召喚回來了,還是原來的那個所長!他們對所長不是沒有意見,可是沒有所長,他們又玩不轉,他們不希望研究所垮掉…
邵南孫叫劉二根立即安裝水泵,排出蛇園裏的積水,並囑咐他,管子頭上包好紗繃子,以免把蛇抽進去絞死。叫另一個徒弟到村子上喊人,請他們來幫忙。附近的農民差不多都得到過蛇研所的好處,如果用邵南孫的名義去請他們,他們是不會不來的。
邵南孫像往常一樣威嚴、鎮定,擺出老師的架子,在學生們麵前喜歡動嘴不動手。
他傲慢地盯著傾斜的鐵弓嶺,仿佛剛找到了做一個男子漢的勇氣。暴風雨包圍著他,折磨著他,想把他扭彎。他身上早就被澆得透濕了,衣服涼津津地貼在身上,心裏卻火辣辣的,興奮而激動。雨水從他的脖子裏、紐扣眼裏和褲腰裏灌進去,順著他的皮膚往下流,就像有無數條小蛇在他身上爬,冷冰冰的……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日於天津芥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