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斯諾認識到世界上很少有真正的好人,稀少得就像煤山裏的一顆金子。戰爭期間,斯諾在他的周圍看到撒謊的男人,貪生怕死的男人,女人身上孱弱的寄生蟲,隻為了能輕易地離開她們——男人們隻追求自己過得舒服,完全沒有風度可言。而現在斯諾也要做這件曾經在他自己身上發生過的壞事——父親沒有把他撫養成人就先死了。他要讓自己的兒子失望了,斯諾沒法原諒自己。
“謝謝你照顧我,恩紮。”
她轉過身麵對他。“你是個很糟糕的病人。”
斯諾大笑著說:“我知道。過來和我坐在一起。我隻想要看看你。”
斯諾坐在床上,恩紮過來坐在他的邊上。他握住她的雙手。她閉上眼睛,感受著從他的雙手傳來的溫暖。恩紮很愛斯諾這雙俊美的手;雖然他一輩子都在幹那些體力活,可他還是擁有音樂家或是畫家那樣纖長的手指。
他用雙手創造藝術。她看過他量牛皮、小羊皮和絲綢的尺寸,切鞋樣,把各部分縫起來,再將做好的靴子放在刷子下拋光。她可以花上好幾個小時看他做鞋。對她來說就像在看戲一樣;他的每一個熟練的動作都蘊含著一定的意義和魔力。
他用雙手做食物給他們吃。她看過他熟練輕巧地削下小星星狀的意大利麵,給他們還是嬰兒的兒子做湯喝。有時候他也會做奶酪,這是一項複雜的技術活,他需要將牛奶和凝乳酵素混在一起,變成一條條的馬蘇裏拉奶酪。
他用雙手保護他們。在佩雷索拉納路的黑暗中,第一次握起她雙手的那雙手也是最終擁抱她剛出生兒子的手。還是同樣一雙手,在她成為他妻子的那一刻,將她的身體環抱其中。“我會很想念你的雙手,斯諾。你會想念什麼?”
他抬頭望向天窗,好像那兒會飛過一隻銜著絲帶的鳥兒,或是寫著一句拉丁諺語,就像聖尼古拉神龕中的小天使手持的羊皮卷一般。斯諾很清楚對於這個世界,他會想念些什麼,可是他不願意講與妻子聽。他不願意承認他所深愛的一生快要結束了。可還是有那麼一些事情,他想要與她分享。“我喜歡好皮料上的那條直直的縫線,我喜歡手工做鞋的那種感覺。每當我給修補的那雙鞋拋完光,上頭的檸檬蠟還是剛塗上去的,我會看著那雙鞋,然後想,我會讓某個人在礦下漫長的路程走得更舒服一些,我喜歡那樣的時刻。我會很想念和你做愛的時光,知道這麼多年以來,你身上總有讓我再一次為之興奮激動的新驚喜出現。我也會想念我們的兒子,因為,看到他,我就會想到你。”
“我希望你能做禱告,斯諾。”
“我不能。”
“求你了。”
“我在法國的時候,團裏有一個我非常尊敬的男人,我常常和他聊天。他的名字叫胡安·托雷斯,他有妻子,還有三個女兒。他是波多黎各人,他和我說了很多關於他的女兒瑪格麗塔的事情。他會講那些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我們會開懷大笑,他一直都銘記於心。”
“你和我說過他,親愛的。可是你從來都沒和我說過他是怎麼死的。”
“有一天晚上,我們在聊天,聽到遠處傳來坦克的隆隆聲,然後他站起來想要看看發生了什麼。我們倆聊得太投入了,以至於他都忘記了自己身處戰壕,周圍正在打仗的事實。那個時候的他隻是一個談論著愛女的父親,我們就好像是在酒吧裏消磨一個普通星期五的夜晚一樣。我站起來把他拉回來,可是那時的他已經中彈了。
“過了不久,他就死了,我將他埋葬在那裏。戰爭結束後,在去羅馬的路上,我給瑪格麗塔寫信,告訴她,她的父親講的最後一句話是她讓他感到如此的幸福。我不能像上帝祈禱,讓他來拯救我,因為其他人比我不幸得多。”
“爸爸。”安東尼奧出現在房門口。他看著爸爸媽媽,臉上帶著一絲憂慮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是要走進房間還是要跑開,其實他是很想跑開的。安東尼奧最害怕的那個時刻就要來了。
“快到這兒來。”斯諾拍了拍床邊。
安東尼奧脫下鞋子,躺在父親的身邊。恩紮抱著斯諾虛弱的身體,握著兒子的手。斯諾將手放在他們倆的手上。
這就是獨生子女的好處:不管多大年紀,床上總會有留給他的位置。安東尼奧是他父母唯一的關注,他們三個人密不可分,三位一體的關係神聖不可侵犯,一直都是如此。他們悉心照料著他們的兒子,他得到的關注也變得越來越多。
“安東尼奧,要好好照顧你的母親。”
“我會的。”
“帶她回山上的家。我的哥哥會幫你們的。要給他寫信。”
“我會的,爸爸。”
“恩紮,你會和我們的兒子一起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