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永生說出這番話,不少人都交耳點頭,表示讚同。徐叔也讚許地看了徒弟一眼,然後把目光轉向薑山,問道:“薑先生,你怎麼看?”
薑山把水晶碗端到眼前,欣賞似的端詳著碗中的湯羹,然後淡淡地反問了一句:“這道豆腐羹的全名是什麼呢?”
淩永生和徐叔有些莫名其妙地對看了一眼,不知道薑山如此明知故問是什麼意思,不過淩永生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這道菜叫作‘文思豆腐羹’。”
“不錯,文思豆腐羹。第一次見到這道菜的人,往往會觀形會意,把‘文思’兩個字認為是‘紋路’的‘紋’,‘絲帶’的‘絲’,那便大錯特錯了。這兩個字,其實應該是‘文化’的‘文’,‘思路’的‘思’。相傳古代文人在赴考場之前,都要吃上一碗文思豆腐羹,取的就是‘文思泉湧’的諧意,以圖個吉利。不過這‘文思’二字到底從何而來,知道的人卻不多了。”說到這裏,薑山打住話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淩永生。
淩永生會意,接著他的話頭往下說道:“清朝乾隆年間,在揚州梅花嶺一帶的一個寺廟中有位和尚,法號叫作文思,擅做各式素宴菜肴,特別是用嫩豆腐、金針菜、木耳等原料烹製出的豆腐湯,令遠近的佛門居士過齒難忘。相傳乾隆皇帝當年也曾品嚐過此湯,並對其大加讚賞。後來這湯就成為清宮一道名菜,並用文思和尚的法號命名。發展到今天,許多廚師對其用料和做法作了改進,令這道菜更加考究,滋味也愈加鮮美誘人。”
“正是如此!”薑山把手中的水晶碗放下,然後一拍巴掌,說道,“這文思豆腐羹原是天寧寺素席中的一道主菜,這道菜之所以能夠遠近馳名,就是因為文思和尚把豆腐的清香在湯中發揮到極致,雖是素菜,卻有不遜魚肉的美味。後來人們在湯中加入各色葷料,目的都是為了提湯味之鮮,但如果這些葷料的鮮味蓋過了豆腐的原味,那就違背這道菜的本意了。所以淩師傅的這道菜如果叫作豆腐羹,那是無可挑剔,但如果叫作‘文思豆腐羹’,卻是大大的不妥。便如同諸多花卉擺放在同一展廳中,爭奇鬥豔,濃香四繞,如果叫作‘金秋百花會’,同樣可稱得上美不勝收,但如果叫作‘金秋菊花會’,便有些文不對題了。”
馬雲捋著頜下的胡須,看著身邊的徐叔點了點頭:“徐老板,薑先生的這番話不無道理啊。”
徐叔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有道理,確實有道理。小淩子,這些你都沒有想到吧?”
“這……”淩永生紅著臉喃喃地說,“我……我確實沒有想到那麼多……”
薑山微微一笑:“淩師傅的技藝已經爐火純青,不過淮揚菜乃是文化菜,要學做淮揚菜,先得了解淮揚菜的文化,菜和文化密不可分啊。”
淩永生搖著頭,一時間百感交集。他雖然為人本分,平日裏也木訥少語,但其內心深處對自己的廚藝一向極為自負。現在卻突然發現這烹飪領域的外延竟如此廣闊,自己所學隻是滄海一粟而已,心中惶恐之餘,又隱隱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
“鏡月軒”的老板陳春生此時同樣是心情複雜,薑山作為自己請來的客人,學識廣博,語驚四座,自然令他又驚又喜,但自己籌備多時的淮揚“名樓會”被一個外人搶去了所有風頭,心中也難免有些不爽,更重要的是,這次大會“鏡月軒”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要力奪“淮揚第一名樓”的稱號,可不能因為薑山而攪了好局。想到這裏,他故作姿態地挺了挺腰板,然後喝口茶潤潤嗓子,使眼色看了看薑山,說道:“薑先生既是評委,總得給出個高下評判。依你看,這次的‘名樓會’,哪一家可以勝出呢?”
“每一道菜都有明顯缺陷,都是失敗之作,無人可以勝出。”
薑山此話一出,不僅三大名樓的主廚和老板們甚是尷尬,就連台下的那一幹看客也都覺得有些臉上無光。這次“名樓會”可以說是代表揚州廚界最高水平的一次盛會,被人如此否定,眾人心中均有不甘,可薑山說的話卻又條條在理,很難辯駁。一時間眾人不是低頭,便是緘口,場內氣氛非常沉悶。
就在此時,卻聽得馬雲嗬嗬一笑,說道:“薑先生的諸多高論,確實精彩。不過我馬雲研究烹飪理論已有數十年,深知這世間萬事,說起來容易,但做起來難啊。”
馬雲在揚州廚界極有威望,這番話又說得不卑不亢,合情合理,立刻引起一片附和的聲音:
“這位先生對別人的菜都看不上眼,不知道自己做的菜又是什麼樣呢?”
“是啊,別光說不練,你倒是也露一手啊。”
“對對對,這廚藝比拚,可不是比的嘴皮子上的功夫!”
台上的薑山見此情景,倒是一點也不生氣,待場麵略有平定之後,他不慌不忙地從外衣口袋裏拿出一遝卡片,揚手晃了晃,說:“大家和我想到一塊去了。我已準備好六份請柬,想要邀請揚州三大名樓的老板和主廚於明晚八點到瘦西湖上的廿四橋一聚,屆時由我做東,請諸位評點我打理的淮揚菜肴。”
薑山的這個舉動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一時間眾人麵麵相覷,鴉雀無聲。原以為薑山的出現隻是“名樓會”舉辦時意外出現的一個小插曲,可現在再明顯不過了,這個薑山竟是有備而來!
對此情景,徐叔倒是早已料到了幾分,他端起茶碗,仰脖緩飲,手掌正好遮住了那緊鎖的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