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燒包了,假如一個家庭中孩子和大人是具平等地位的話,我是未嚐不可這樣形容爸爸一下的。我已知道那鐵盤裏發生了什麼事,放下正在寫著的作業就奔了過去。妹妹為等這難以出爐的麵包,眼皮早打起了架,現在也立刻精神起來。父親發給我們每人一隻說:“嚐呀,快嚐呀,怎麼不嚐?”他執意要把這個鑒定的權利讓給我們。那次他基本是成功的,第一,它徹底脫離了饅頭的屬性;第二,顏色和光澤均屬正常。不足之處還是它的鬆軟度。
不用說,最為心中有數的還是父親。
之後他到底又找到了那女工,女工幹脆把這位麵包的狂熱者介紹給那廠裏的一位劉姓技師。他從劉技師那裏了解到一些關鍵所在,比如發酵後入爐前的醒麵,以及醒麵時除了一絲不苟的溫度,還有更嚴格的溫度。
後來,當父親確信他的麵包足已超過了“一食品”(這城市根本沒有“二食品”)所生產的麵包時,他用張幹淨白紙將一個麵包包好,親自送到那麵包師家去鑒定。父親回憶當時的情景說,那個晚上劉技師一家五六口人正蹲在屋裏吃晚飯,他們麵前是一個大鐵鍋,鍋裏是又稠又粘的玉米麵粥,旁邊還有一碗老鹹菜,僅此而已。一個麵包師的晚餐給他終生留下了印象。
麵包師品嚐了父親的麵包,並笑著告訴他說:“對勁兒。自古鑽研這個的可不多。我學徒那功夫,也不是學做麵包,是學做蛋糕。十斤雞蛋要打滿一小甕,用竹炊帚打,得半天時間。什麼事也得有個時間,時間不到著急也沒有用。”他又掰了一小口放在嘴裏品嚐著,還把其餘部分分給他的孩子,又誇了父親“對勁兒”。
父親成功了,卻更不安分起來,仿佛麵包一次次的發酵過程,使他的腦子也發起酵來,他決心把他的麵包提到一個更高階段。
那時候尼邁裏、魯巴伊、西哈努克經常來華訪問,每次訪問不久便有一部大型紀錄影片公演,從機場的迎接到會見、參觀,到迎賓宴會。父親對這種電影每次必看,並號召我們也看。看時他隻注意那盛大的迎賓國宴,最使他興奮的當然莫過於主賓席上每人眼前那兩隻小麵包了。他生怕我們忽略了這個細節,也提醒我們說:“看,快看!”後來他幹脆就把國宴上那種麵包叫作“尼邁裏”了。那是並在一起的兩隻橄欖型小麵包,顏色呈淺黃,卻發著高貴的烏光。父親說,他能猜出麵包的原料配製和工藝過程,他下一個目標,便是這“尼邁裏”。
為烘製“尼邁裏”,他又改進了發酵工藝及烤爐的導熱性能。他在爐頂加了一個拱型鐵板,說,過去他的爐子屬於直熱式,現在屬熱回流式。
他烤出了“尼邁裏”說:“你麵對一隻麵包,隻要看到它的外觀,就應該猜到它的味道、纖維組織和一整套生產工藝。”自此我也養成了一個習慣,便是對麵包的分析。多年之後當我真的坐在從前尼邁裏坐過的那個地方,坐在紐約曼哈頓的飯店裏,坐在北歐和香港那些吃得更精細的餐館裏,不論麵前是哪類麵包,我總是和父親的“尼邁裏”作著比較,那幾乎成為我終生分析麵包的一個標準起點。也許這標準的真正起點,是源於父親當年為我們創造的意外的氛圍。我想,無論如何父親那時已是一位合格的麵包師了。
這些年父親買到了好幾本關於麵包烘製法的書籍,北京新僑飯店的發酵工藝、上海益民廠的發酵工藝、北京飯店的、瑞典的、蘇格蘭的……還買了電烤箱。我們所在的城市也早已引進了法式、港式、澳大利亞式麵包生產線,麵包的生產已不再是當年連車間都不許他進的那個秘密時代了。然而父親不再烘製了,他正在安分著他的繪畫事業。隻在作畫之餘,有時任意翻翻這書們說:“可見那時我的研究是符合這工藝的。”後來我偶然地知道,發酵作為大學裏的一個專業,學程竟和作曲、高能物理那樣的專業同樣長短。
一隻生著鏽的老烤爐擺在他的畫架旁邊,作為畫箱的依托。也許父親忘記了它的存在,但它卻像是從前的一個活見證,為我們固守著那不可再現的麵包歲月。
(本章完)